大理寺主審,刑部主判,二者協同,為大魏刑律官署。若移交大理寺和刑部,就相當于進入大魏刑罰程序,依律判罪,按章定刑,作為將軍的盧寰就不能再插手。
按照《魏典》,賞罰分明。有氏族功勛者,可抵罪;有臣吏求情者,可減刑;有民以為不公,上萬民書者,可酌情從輕。
如此,未嘗不能留下一二血脈,不至于全族覆滅,陳尸街頭。
周遭看客都不由點了點頭。移交大理寺和刑部,也確實是高氏可選,也唯一可選的最好出路。
盧寰沉吟片刻,眸底一劃而過的嘲諷,然而并沒有誰看清。
諸人只見得他妥協般的收起長刀,朗喝道:“老夫說到做到,便依你!來人,把大理寺卿和刑部尚書找來,就說本將軍要個對證!只要圓塵伏誅,立馬當場移交案件,盧家再不干涉。我盧寰光明磊落,絕不食言!”
立馬有盧家將士領命去了。八百里急報的西域馬濺起水花一路。
諸人都暗暗松了口氣,圓塵的臉色也多了分欣慰,唯獨觀風樓中的辛夷,卻是心生不妙。
江離說過,高家必須覆滅。
那圓塵可能想出的法子他必然也想到了,又怎會給圓塵解局的可能。
她不信圓塵,不信盧寰,不信大理寺卿和刑部尚書,唯獨信江離。
因為棋公子,從不輸棋。
片刻后,大理寺卿和刑部尚書策馬而來,急匆匆地下馬后,立馬上前向盧寰見禮。
“罷了,不必多禮。事情經過你們也大致聽說了,老夫就不耽擱時間了。”盧寰不耐煩地擺擺手。
“請大將軍放心。只要圓塵自己伏誅,我等以帝授官位,天授法責發誓:當場移交盧高一案,依《魏典》定案判刑!”大理寺卿和刑部尚書的臉色很是莊嚴。
然后,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圓塵。
圓塵的臉色忽地平靜下來,泛起抹從容干凈的光澤,那是安好后事,了無牽掛,而最后的宛若超脫般的佛光。
他緩緩轉過身,看向辛菱。女子在他身后半步,無論是淋著深秋的雨,還是面向白骨遍地的慘像,她都一直跟在他身后半步處。
不會太近,怕成為他的負擔;也不會太遠,怕他找不到她。
唯獨趨半步,永遠相隨,不離不棄。
圓塵的眸底漾起漣漪,他抬起手,溫柔地為辛菱抹去臉上的雨水:“與我相戀,驚世駭俗,禮法不容。阿菱,怕么?”
辛菱倦怠的輕嘆一聲,蹭了蹭圓塵的掌心:“不怕。”
“與我攜行,腥風血雨,牽連難逃。阿菱,怕么?”圓塵柔聲低語,眸底漣漪愈蕩。
“不怕。”辛菱搖搖頭,如夢囈般輕道,“怕的,只是無法在你身邊。”
諸人都泛起或嘲諷或鄙夷或驚詫的蔑笑。然而辛菱接下來的話,卻讓所有明亮的禮法綱常,所有高貴的世俗眼光,都頃刻化為灰燼。
“妾愿為絲蘿,終生托喬木,得君許一世,妾必還君三生。”
一愿郎君千歲。
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
今生難求連理枝,來世但愿雙飛雁。
然而,在辛菱最后一個字落下的剎那,四周響起了驚呼聲。
原來有兩痕鮮血,從辛菱和圓塵的唇角滾落。一滴滴嫣紅如火,連初冬慘雨也無法沖淡的絢爛。
“切,原來之前就算到了結局,兩個人提前服下了毒藥。”盧寰不屑地啐了口,卻也沒有阻止,反而擺了擺手,讓盧家將士后退,為二人留出空間來。
圓塵仿佛根本沒在意四周是什么情況,所有的目光都凝在了辛菱身上,他溫柔地執起女子的手,十指相扣。
“我從小背負小伏龍之名,卻是不堪重負。人人都以為,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應是明智冷靜,完美無缺,才配得上天下之子的盛名。然而,他們算錯了,我也算錯了,世間總有些事,超脫了自己的控制……比如一顆心,一份情,一個人。”
圓塵的聲音有些沙啞,鮮血不斷從他唇角淌出,染紅了他的僧袍。
然而他還是繾綣的笑著,仿佛拼盡一生的笑著,賭上佛曰罪孽,來生不恕的笑著。
“所以吶,阿菱,請允許我這一次,放肆一回。”圓塵從懷中拿出了一張紅箋。
那是一張合婚庚帖。
嫣紅如血,鴛鴦雙喜。上面小楷娟秀,俱是一筆一劃親手寫下:終身所約,永結為好。愿為死別,絕不生離。
帶著淡淡凄涼的庚帖,已經被雨水浸濕,卻不改那顏色的嫣紅,好似一團火光,在悲戚的大雨中熊熊燃燒。
辛菱的眼眸一亮,放佛就是那瞬間,虛弱蒼白的她渾身煥發出了光彩,映得她瞳仁春水迢迢,唇邊胭脂紅,嬌俏賽三春。
這是她的出嫁,沒有任何人見證,也沒有任何人祝福,是她一生一回,一回一人的出嫁。
“來。”圓塵把婚帖放在面前,拉著辛菱跪下,面對著秋雨戚戚,面對著高家白骨鮮血遍地,虔誠的似那對天起誓,與君結白首。
圓塵伸出了一根被鮮血染紅的指尖,就著那鮮血,在庚帖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高宛峴。
辛菱也伸出一根血紅的青蔥指,在庚帖上以血為墨:辛菱。
高宛峴辛菱終身所約,永結為好。愿為死別,絕不生離。
辛菱忽的淚如雨下。一滴滴淚珠將她的小臉沖得愈發凄慘,然而她卻開心得耳根子都紅了。
有多少人參商兩隔,多少人蕭郎陌路,她卻仍能嫁與自己選擇的郎君,不得不算是老天爺的眷顧。
“阿菱。”圓塵緊緊握住辛菱的手,溫柔的眸好似要滴出水來,“我高宛峴,若是一個假和尚,算透了人心,算透了天下,卻算不出一個你。”
“是。”辛菱多余的話也說不出了,只顧得簌簌落淚。
“我高宛峴,若是一個真和尚,參透了佛陀,參透了菩薩,卻參不透一個情字。”圓塵字字繾綣,鮮血把他的笑意染得更加璨爛,“若有來生,不負如來不負卿。”(注1)
辛菱淚眼婆娑的看著圓塵,忽的噙淚而笑,笑得似長夜最后的煙火,似最后凋零的花朵:“若有來生,不負如來不負卿。”
若有來生,再不與君離。若有來生,定續今生誓。
若有來生,但記得庚帖已下,姻緣已定,我定軒車來早,予你一場十里紅妝,只請你鳳冠霞帔,等著我的到來。
高宛峴和辛菱二人,緩緩地湊近頭去,抵著彼此的額頭,在咫尺的距離,從對方的眸底看到了自己最后的溫柔。
額頭相抵,相視一笑。
然后那抹笑最終凝固。
瘋狂涌出的鮮血將兩抹人兒湮沒,成了一座嫣紅絢爛的墳塋。
1.不負如來不負卿:倉央嘉措全詩如下:曾慮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恐別傾城。(也作自恐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怕誤傾城)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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