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個北飛魚。本殿不曾看走眼。”李景霈朗聲笑道,“不過,本殿一直好奇。你和你娘,也就是昌平縣君,效忠不同的主子。可從來沒有嫌隙,反而你是出了名的孝子,你娘也是出了名的慈母。”
辛歧的目光一深,眉間騰起股溫柔:“如果是昌平縣君,知道我效力殿下,只怕會早早地剪除異己,為自家主子盡忠。但若是辛周氏,一個當娘的,看到自己兒子選擇了交付忠心的主,有了自己獻上熱血的追隨,難道不該開心么?”
場中頓時陷入了寂靜。
李景霈沒有說話。辛歧也沒有再開口。只有片片雪花積在伸出墻外的梅枝上,壓得梅花盈盈欲墜。
北風吹拂,剪水花飛,一層雪簾從九霄垂下,李景霈的身形有些模糊起來,連同他雪簾后的眸,也變為了一片漆黑。
“娘親,是這樣的存在么?”他低聲呢喃,空對雪空喚。
“她只是娘親,我只是兒子,僅此而已。這是,我和我娘的默契。”
辛歧笑了。像個孩子般的笑了。
再無半分那身為暗夜之王的戾氣,反而眉眼間都是干凈的溫柔。
說什么鎮撫北飛魚,說什么朝臣著作郎,他不過一直都是,那個依偎在娘親身邊的孩子。
若是可能,他愿意永不長大,永不見娘親雙鬢白,用不見她皺紋生。
雪下得愈大了。
瀚海闌干百丈冰,愁云黲淡萬里凝,隱隱傳來調皮的孩童等不及過年,已經歡笑著放起了爆竹。
一聲聲,一歲除,春滿舊山河。
然而,隨著年關將近,喜氣卻沒有被北風吹到長安。
反而是一城壓抑,雪空晦暗,風雪把人心吹得比檐下的冰坨子還冷。
只因那以“盧寰當街誅殺高氏全族”而結尾的盧高變故再出波瀾。
十五日深夜。子時。
已經宵禁了,長安城漆黑一片,夜雪無聲。大明宮上書房的宮燈卻突然點亮。
皇帝李赫連發三道圣旨,緊急召見盧寰。盧寰深夜覲見,在上書房呆了兩個時辰。
當黎明破曉,盧寰才出宮。據當時侍奉的太監說,盧大將軍的臉色陰郁得可怖。
當長安還沒從這異常召見中緩過神來,就被盧寰當朝遞的折子驚動了。
第二日。宣政殿常朝。
盧寰率領朝中所有盧姓官吏,向皇帝公開遞了折子。折子為盧家叫冤。申辯那日在紫云樓中,盧家言語失當,行為欠妥,是因長孫不敬于帝在先,盧家身為天子忠臣,不忿其逆心昭昭,故出面維護九鼎,怒斥長孫。激動之下,言語上略有瑕疵。盧家忠字為天,為國鎮守邊疆數十載,愿將功抵過,再為國誅除長孫逆賊。
這折子當朝公布,天下皆知,整個九州都被一股洶涌的暗流席卷。
百姓諸官萬萬沒有料到,本已風平浪靜的紫云樓變故,為何盧家又要主動再挑起波瀾。原因還是“言語失當,行為欠妥”。至于怎么個失當,怎么個欠妥,折子并沒有細說。
不過諸人也都隱隱猜到,這是皇帝李赫深夜召見盧寰的原因,只怕是事后得了錦衣衛的密報,而這“不妥”也大抵“不輕”,才讓眼睛高過頭頂的盧家主動上書請罪,還要拉上個背黑鍋的。
而最讓朝堂百官驚詫的,是盧家將罪過歸到了長孫頭上。長孫如何“不敬于帝在先,逆心昭昭”,折子也沒有細說。但隨后那許久不理事的皇帝的舉動,再次將九州推向了不安的邊緣。
第一道圣旨:盧家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罰盧寰自陳己罪,書《罪己疏》告示百官。
第二道圣旨:召見長孫家主,打入大牢。待大理寺查清原委后,再行定罪。
第三道圣旨:召見五品著作郎辛歧。帝于上書房怒斥,將其暫時罷官,歸家賦閑。
如果說第一道和第二道圣旨都可理解,最后一道圣旨則如點燃了導火索的火花,在大魏全國迅速地刮起了一陣變動的風暴。
這日。關中長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
辛府門可羅雀,清冷衰敗。大門房檐下結了蜘蛛網,過年的紅燈籠熄滅幾天了,也沒丫鬟來點上,臺階上蓋了尺寸厚的雪被,連門檻都湮沒了,卻沒有誰來掃去。
路過的行人都像躲瘟疫般,捂著口鼻匆匆走過,長舌婦們躲在角落里指指點點,時不時嘆一句“辛府大難臨頭啦”,驚得府門口撿食的麻雀一陣撲棱。
世人雖多糊涂,卻并不愚笨。皇帝三道圣旨,最后一道來得莫名其妙,卻暗暗透露出長孫的“逆心昭昭”,大抵和辛氏扯上了牽連。長孫家主都鋃鐺入獄了,暫時賦閑的辛歧只怕“大難”也快了。
辛府,上房。大門緊閉,門窗關死,風雪呼呼地掛著那桃符搖搖欲墜。辛氏族人都從各房窗戶眼里,覷著上房的動靜。丫鬟小廝則忙著收拾東西,時刻準備禍到臨頭各自飛。
房中只坐了三人。上首的辛周氏,辛歧,下首的辛夷。房內燭光昏暗,火塘里的火已經熄滅了,一股陰冷之氣吸得人肺腑結冰。
“六女。此事你就不用管了。婦道人家,還是好好準備自己的婚事。其余的,有老身和你爹爹做主。”辛周氏的眉眼掩在陰影中,顯得有些晦暗。
“老太太說得對。朝政之事,順應天命。是禍躲不了,是福逃不過。你一介閨中女子,別瞎操那份心。”辛歧捋著胡須,神色倒很是平靜。
是那種早已預料到一切,事沒來提心吊膽,事來了反而松口氣的平靜。這幕落入辛夷眸底,激起了幾絲漣漪。
“祖母,爹爹。”辛夷行了一禮,語調清越,“若是旁的,斷不會多嘴。但我辛府之變卻涉及到了竇氏,如何還坐得住。”
竇氏,是辛夷的娘親。
那位商賈之女。那位在辛夷斷奶時就自盡而亡,幾乎只存在于“旁人口中”的娘親。
辛夷是無意中聽到辛周氏和辛歧提到了“竇”。僅僅一個字,旁人很容易就忽略了過去,但辛夷卻如被抓住尾巴的貓兒,瞬間豎起了渾身的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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