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番中規中矩的客套話卻令那矮個的目光驟然凜冽。
宛如瞬息就撲出的餓狼。比眨眼間還短的時間,矮個的手中匕首就架在了江離脖子上。
那是柄天鐵玄黑的匕首。小巧精鍛,削鐵成泥,最宜刺殺突襲,瞬間取人性命。引人注目的是刀身上刻著的三個小篆:南繡春。
這是把只屬于南鎮撫司鎮撫的刀。同樣北鎮撫司鎮撫也有這樣一把,不過上面刻的是“北飛魚”。這兩柄匕首和他們的主人一樣,都是暗夜的傳說。
大明宮的皇帝有玉璽。則暗夜的雙王有兩柄匕首。為權柄,為象征,為見刀如見人。
“南北鎮撫司鎮撫都是只活于暗夜中的人。除了自家效忠的主子,天下任何人,哪怕錦衣衛同僚,都不知道他們的真實身份。唯一的辦法,是辨刀識人。”矮個的聲音冷得令人心驚,“也就是說,無人知曉他們是誰,他們的本名,甚至是各自的性別。而你,棋公子,又是如何辨出的呢?”
女子的話雖然細綿,卻絲毫不給人溫柔之感,反而似最陰戾的毒針,每個字都聽得人心扎。
說話間,她手中“繡春匕”又往前進了兩寸,江離脖子上頓顯一痕血跡,那驟然飄散的血腥味,卻引得女子眸底一分嗜血的興奮:“如實告來,若有隱瞞,不僅是你,你身邊所有的人都要為你陪葬。”
然而,江離只是淡淡的一勾唇,依舊副賞花觀月的閑樣:“這就無可奉告了。但是本公子可以告訴大人,本公子知道的時日不短,那無意中透給身邊的人也不少……不過,本公子愿和錦衣衛和睦相處。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十倍還之。結果如何都看大人的選擇了。”
身為女子的南繡春微微瞇了眼。那中年男子的北飛魚更是匕首出鞘,閃著喑喑的寒光。
威脅。這是赤裸裸的威脅。
棋公子江離拿他們二人身份的事,來與今日阻攔錦衣衛的結交換,一債抵一債,然后兩不計較。
北飛魚和南繡春,向來是睚眥必報,寧殺一千不錯一個,不然也不足成為暗夜的王。但是江離終歸是有句話砸在了他們心坎上:他知道他們身份的時日不短,那根本無法確定他告訴了多少人。就算殺盡他身邊的人,也無法確定他有沒有告訴局外的人。
不確定,可以無限放大人心的恐懼和戒備。暗夜雙王也不例外。
良久,南繡春手中的匕首猝然收回了鞘。
旋即,城樓之上兩道微風拂過,一男一女眨眼就沒了影兒。只有雨夜中淡淡的血腥味,還提醒著周遭這兒曾經有旁人來過。
雨下得更大了。雨線如注,噼里啪啦,夜色中騰起白茫茫的霧氣。
江離依舊負手佇立于城樓上,感受著一道回來的氣息,他幽幽開口:“鐘昧。傳令天樞臺:此后我天樞臺與錦衣衛,井水不犯河水。若有當先自己破了禁的,把人頭送去錦衣衛。”
“屬下明白。”鐘昧恭敬的一聲,隨即氣息消散,又只聽見淅淅瀝瀝的雨聲。
城樓上只剩下了那白衣男子。他面向巍巍長安城,面向關中十里繁華,忽的凌空伸出了一只手,掌心向下,雙指合攏,向下微微一壓。
那似乎是落下了一枚棋子。
以九州為局,與天地同弈,執棋落,問英雄,競風流。
以長孫毓瀧為引,以刑場檄文為號,以盧寰出長安為序幕。這場天下的大變,終于沒有意外的如期而至。
四月十八。夜。大將軍盧寰出長安。皇帝緊急調兵截殺,然而終究晚了步。眼睜睜放虎歸山,瞧著盧寰回到自己的大本營。
四月廿五。大將軍盧寰從隴西起兵,發兵三十萬,舉旗“誅昏君,安宇內”,討伐魏帝李赫。
據說盧寰那面軍旗上,掛了一個女子人頭。
御賜才人辛芳的人頭。
辛氏是御賜,象征著帝王恩典。盧寰斬殺此女,便是向天下宣告:斷絕李家恩,舉劍叛九鼎。有沿途百姓說,那女子人頭長發覆面,糟糠塞嘴,鮮血把軍旗上半部都染紅了,看上去好不凄慘。
四月廿七。三皇子李景霆主動上書,愿帶兵平叛,為國盡忠。帝準。封其平西大將軍,賜銀螭鱗甲金兜鍪,舉兵五十萬,從關中出發,西上迎敵。
后世史書載:“四月廿五,盧反。廿八。皇三子拜將,討逆。大變至,九州亂。”
廿八。長安城中春光蕭瑟,黑云壓城,空氣沉悶得讓人喘不過氣。
楊花在空蕩蕩的街道上鋪了一層,柳絮兒黏在酒幡的蜘蛛網上,蜘蛛都快吊到地面了,也沒有誰來清掃。大街上都是匆忙間扔下的什物,老鼠恣意的穿來穿去,時不時有百姓拉著騾車家當,扁擔挑兩框兒女,急惶惶的舉家遷離長安。
曾經的五品仕門辛府也不能免俗。
府門口停著數輛騾車,不時有背棉被抱箱篋的奴仆從府中出來,對辛府磕一個頭后,坐上騾車遠去。“辛府”的牌匾上駐了一圈燕子窩,壓得牌匾都歪斜了。
府中。后花苑。辛夷孤零零的佇立在牡丹叢中,看著懷里的一個小篋出神。那篋中盡是女子衣物,上乘的妝花緞顏色緋紅,卻有大片大片暗黑色的漿硬,那是凝固的血。。
小篋上還放著封信箋,已經被拆開來,名貴的碧云春樹箋上小楷娟秀:同是女人,于心不忍。送還衣物,魂歸故里。
落款是:繇國夫人。即盧寰嫡妻。原來小篋中的衣飾,乃繇國夫人送還的,辛芳遺物。
辛夷不禁想起今早些,那繇國夫人的貼身丫鬟來找自己,給了自己小篋和信箋,千叮呤萬囑咐“夫人于心不忍,乃是偷偷送還。還請辛姑娘萬莫告知她人。”
辛夷眸色暗了暗。她和繇國夫人從不相識。如果她真是出于憐憫,才以嫡妻的身份送回個侍妾的衣物,只能說她還真是盧府里的干凈人兒。
辛夷的指尖撫過衣衫上的血跡。血都凝固多日了,卻還驅不掉那股腥味兒,混雜著名貴的脂粉香,顯得很是詭異。
那是天宮巧的香味。
辛芳說,人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有貴賤之分,有高下之分,但卻大抵是沒有對錯之分的。辛芳說,我這一生活著,只為兩個字:綱常。雖然俗之又俗,甚至錮舊死板,但難道這就有錯么?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