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了玉堂閣的,熟悉的短短一截路,她卻像走了好幾年,走得渾身筋骨欲斷,呼吸都不順暢起來。
她要找綠蝶。然而女子不在玉堂閣。辛夷略一思索,便去了浮槎樓找她。果不其然,綠蝶呆在浮槎樓幫辛夷翻騰書籍,免得有些堆在角落里久了,春天天一暖倒生蟲子了。
“姑娘。這幾本有小蟲洞了,奴婢把它們攤在苑子里曬曬……姑娘?”綠蝶瞧著惶惶闖進來的辛夷,嚇了一大跳。
辛夷看也沒看綠蝶,就直愣愣地沖到案幾架前,開始翻箱倒柜:“綠蝶。找,把迄今為止我所有的詩文找出來!”
“所有?”綠蝶怔在原地。她家姑娘六歲能詩,九歲能文,那迄今所作肯定不是小數。
“對!所有!”辛夷低喝道,聲音卻啞得厲害,“我寫詩文,常在隨性。所以自己留存的不多,但我知道你可是都抄錄了下來。”
綠蝶不好意思地捏捏鼻子:“雖說女子無才便是德。但咱府要真出了班大姑蔡文姬,奴婢也能跟著沾點光哩。所以姑娘打小的詩文,奴婢都私自抄錄了。但奴婢對天發誓,奴婢絕沒有主動外傳,絕沒有毀姑娘清譽!”
“把你抄錄的都找出來,我也把我自己留的翻出來。咱們一共數數,總共多少。”辛夷也沒追究綠蝶,只顧埋頭翻找些已泛黃的詩卷。
綠蝶雖然滿心疑惑,但也沒多嘴問。依言從自己房里抱來一疊箋子,翻開都是她為辛夷抄留下來的詩文。
二人一話不說,就開始了數個時辰的整理統計。從昨日的口占絕句,到七年前字兒都還寫得歪歪斜斜的詩余。
一篇不落,一文不遺。
甚至兒時連韻都還不工整的詩文,也被辛夷從浮槎樓的旮旯角里翻了出來。
辛夷緊抿著唇,翻書的指尖抖得厲害,她顧不得歇息,也忘記了用膳,就像中了魔怔般不知疲倦地翻找。
她腦海里就剩下了一個念頭。
推翻那個數字:其它什么數字都可以,獨獨絕不可以是
然后,推翻自己當時腦海里下意識跳出來的那個名字。然后鮮花帳后沒有毒蛇,繁花似錦的依舊似錦。
但是,隨著詩文的數字一點點往上加,隨著總數一點點靠近一百三十五,辛夷的小臉變為了一片慘白。
她怕。哪怕還不是那個數,哪怕還只是接近,她也怕的要命。
忽地,綠蝶松了口氣的聲音傳來:“姑娘,都理清了。總共一百零三十四。”
辛夷一驚:“是一百零三十四?而不是一百零三十五?”
綠蝶笑了:“姑娘糊涂了不是?奴婢拍著胸脯保證,是一百零三十四。”
辛夷渾身一抖。像才緩過神來般,猛地奪過那摞試卷,自己親自又盤點了一遍,方才確認綠蝶沒有錯。
一百零三十四。而不是
就算差額只有一首。卻終究不是。錯的是李景霈。那么一切都可以推翻。包括那個猜測的名字。
辛夷只覺得心里一塊大石頭哐當落地,砸得她陡然出了身虛汗,雙腿都無力起來,直接一把癱坐在了地上。
“綠蝶。今晚囑大廚房弄幾個好菜,本姑娘要好好慶賀……綠蝶?”辛夷連喚幾聲,卻根本沒回應,她不禁轉頭去尋。這一瞧,卻讓她整個人都僵住了。
綠蝶正忙著從某個太過隱秘的旮旯里,翻撿出一張箋子。一張已經幾乎霉爛,時光太過久遠的箋子。
“姑娘,奴婢想起來了。這兒還有一首。”綠蝶抹著額角的汗,欣喜的回頭笑道,“這是姑娘自己寫下來的第一首詩。這之前口占就不算了。后來姑娘嫌這詩太拙劣,自己要扔,還是奴婢偷偷撿了回來。喏,加上這一首。一共”
一百零三十五首。
已經是有錄載的第一首。所以不可能再多,也不可能再少了。剛剛好好對準李景霈的數,也對準那本呈給皇后的著錄詩文數。
李景霈沒有錯。鮮花帳沒有錯,帳子后的毒蛇更沒有錯。錯的只可能是她辛夷。
辛夷渾身都顫抖起來,小臉一陣青一陣白,她失魂落魄地再次查點,一遍又一遍,無數次想要推翻那個數字,卻發現每次都堪堪對準那個數字,于是每次都把自己推向了地獄。
只有李景霈的話無數次,如鬼魅般的,不斷在她耳畔回響“如此完整。如此詳細。簡直就像是……一直都有個人藏在辛府,抄錄姑娘的詩文,然后故意的流傳了出去……這個人會是誰呢”
能夠向來自由出入辛府,還不是辛氏族人的,只有一個人。
江離。
辛夷的腦海嗡一聲,頓時一片空白。
這廂辛夷如墜冰窖。
那廂李景霆的戰事也如墜冰窖。
四月中旬。隨著大魏軍隊出關,進入隴西,卻突遇大沙暴。黃霧四塞,終風且霾,大漠風塵日色昏。(注1)
這種春旬大沙暴并不常見,但一旦遇上了,也只能怨老天爺不開眼。長年駐守邊疆的盧家將士自然見怪不怪,然而關中出來的大魏軍可就叫苦不迭。
從中旬到下旬,盧家軍皆連攻克諸城,沿隴西一路逼近關中。魏軍毫無還手之力,節節敗退,直至鄯州。
危機之下,平西大將軍李景霆改變戰術,全軍退守鄯州,只守不攻。待沙暴時節過去,再尋出戰良機。
戰事陷入了僵局。關中一片風聲鶴唳,人心惶惶。戰場雖在西北,不安的陰云卻籠罩了全國。
然而戰事愈不利,罔極寺的香火便愈盛。祈福的求卦的禱祝的絡繹不絕,善男信女都快把功德階給踏破了。
此日正值午后。上香的人都用膳或回府了,佛寺很是安靜,只有幾個小沙彌悠閑地掃著滿地的槐花。
大雄寶殿中,蒲團寥落地散了一地。殿中只有辛夷一個人,她佇立在佛前,雙手執香,低低呢喃。
“愿佛祖保佑,大魏戰事順利。三殿下蕩平盧賊,得勝歸來。”
辛夷竟是在為李景霆祈福。她眉間微蹙,神情肅穆。進香,三拜,叩首,一整套流程下來,完成得一絲不茍,儼然個虔誠的信眾。
忽地,一陣四月春風拂進來,帶著槐花溜過光潔的禪房地面的微響,還有竹履踏過槐花的窣窣聲,并那清雅的沉香,從辛夷身后悠悠飄來。
辛夷不用回頭,就知道是誰了。可是意外的,她第一次并不想回頭。
她執香的指尖甚至在那一剎那,不穩的顫抖了下。飄落細細的一層香灰。
注釋:
1.沙暴:即今沙塵暴。春季三四月份,隴西地區沙暴易發。唐朝已經有了明確的記載,并對當時的行軍生產帶來不便。《詩經·邶風·終風》有“終風且霾”句,《后漢書·郎豈頁傳》有“時氣錯逆,霾霧蔽日”。霾,按《辭海》:“大氣混濁態的一種天氣現象”,即夾著沙塵飛揚的沙塵暴。除此之外,古籍也常把沙塵暴寫成“黃霧”、“飛沙走石”、“黑氣”、“土雨”等。唐朝有《走馬川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開門見山交代了西征之途:“君不見走馬川行雪海邊,平沙莽莽黃入天!輪臺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滿目皆是沙塵暴。找本站請搜索“6毛”或輸入網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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