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婦人依舊不怒,很是耐心的解釋:“我乃繇國夫人。如此,姑娘可信?”
繇國夫人,即盧寰嫡妻。辛夷微微一驚。
送回辛芳遺物的恩情尚在,她當時便覺得,若這繇國夫人是真心,那還算是盧府里的干凈人。只不過放走人質這種大罪,再干凈的人也得有膽。
辛夷低頭一禮,臉色卻依舊戒備:“家姐之事,多謝夫人。不過我是盧家選中的質子,夫人卻是盧家的主母……”
“不依盧家主母的身份,以我本來的名字,救你便是天經地義。”婦人的眸色泛起了漣漪,“辛姑娘可知我繇國夫人是如何嫁入盧家的?”
辛夷點了點頭。大將軍盧寰娶嫡妻,自然是與國事同等,九州共矚目。所以這個“盧夫人”的來龍去脈也是被扒得干凈。
繇國夫人本姓“韓”。不是世家女也不是高官子。只是個貧苦山村的孤女,父母都在前年的瘟疫中逝世。盧寰某次看中了那山村的風水,便強行遷走村民,不從者盡誅,將此地據為己有。
盧家暴行不必細說,然而二十出頭的盧寰,卻自此遇到了當時十來歲的韓氏。
盧家看風水的先生大異,贊此女“天生佛像,隱含鳳姿,將此女收為囊中物,必可助大將軍一臂之力”。盧寰聽進去了,便將韓氏作為貼身侍婢帶回去,養育教導,朝夕相處。
也不知是鬼吹的還是神信的,此后盧寰官運亨通,平步青云,年紀輕輕便在西北屢獲大捷,在朝中和全國奠定了無與倫比的威信。
盧寰將一切歸功于韓氏。向皇帝為韓氏求了“昌盛郡主”的封號,為她死去的父母追封“榮國公”“榮國夫人”,生生將一個貧賤孤女改成了個貴家小姐。
七年后。韓氏十七歲。盧寰娶韓氏為嫡妻,皇帝賜封其“一品誥命繇國夫人”,鬧得當時十里紅妝,九州風雨自。縱使后續盧寰納妾無數,鶯鶯燕燕不斷,卻待韓氏始終如初,相敬如賓,人前也很給她面子。
十數年過去,韓氏溫和恭良,相夫教子,挑不出一絲錯兒。人們便漸漸接受了韓氏的地位,連五姓七望見著韓氏,也得恭恭敬敬一聲“繇國夫人”。
“韓氏?你真以為我姓韓?”繇國夫人的聲音幽幽傳來,“盧寰費盡心機,編出番身世來歷,當年知道真相的人都死了。如今還明白的不過只剩了盧寰和我自己。”
辛夷一愣:“夫人不姓韓?”
繇國夫人搖搖頭,眉間騰起股哀涼:“爹爹給的姓,娘親給的名,如何敢篡改。若不是有無可選擇的理由,又怎會披上另一個人的面具,以一生姻緣交換一個諾言。”
辛夷眼皮子猛地一跳:“夫人這話可開不得玩笑。若是夫人只是來看我這質子的笑話,辛夷就不久留了。明兒早辛夷就會被送去前線,夫人還是安心享自己的富貴罷。”
“今日我是鐵了心要救你走的。”繇國夫人溫柔地看著辛夷,眸色有些異樣,“樹大招風。我的娘家也是如此。何況招上的還是大明宮的風兒。那般的財富吶,連坐擁天下的皇帝也眼紅。而當時唯一能與帝家抗衡的力量,便是五姓七望中的盧。所以,若要從皇家手下,為家族留條生路,只能借助盧家。無論以什么條件,我都愿意。”
辛夷聽得心尖撲通撲通亂跳,一時沒有接口。
這太過久遠的隱秘,她并不熟知,然而卻明白,繇國夫人此刻說的每個字,都足以引動九州的風暴。
嫁娶只是交易。換得可與皇家抗衡的力量,來護持家族的存亡。
還有那句“那般的財富吶,連坐擁天下的皇帝也眼紅”,沒有來頭的,辛夷竟覺得耳熟。放佛之前在哪兒也聽過。這般巨商的存在,絕不可能一二三滿地見。
商道封王。熙熙競風流。以一族之財,扶一姓改天下。
繇國夫人有些失了神,自顧低低呢喃:“在生死存亡之際,保得我族不滅。這便是交換。以他對我的情換,以我的之子于歸換,以我披上另外一個人的身世換。他做到了。此后他出手了兩次,救我族于危急之中。他真的做到了。”
“哪兩次?”辛夷試探地一問。她不是真的好奇,不過見著繇國夫人情緒不太對,只能順著她的意思走。
繇國夫人住了嘴,有些古怪的看向辛夷:“那些暗夜的梟,奉主子的命,去叼食獵物。他們的規則是,要人者,帶回活人,要命者,帶回頭顱。然而卻有只梟,愛上了自己的獵物,一個主子要定了頭顱的獵物。為此,他不惜謊報命令,拖延回去復命。然而主子們是何等精明的人,不多時就知道了真相。是盧寰保下了他。甚至今日,他都好好活著,連官位也好好保著。至于那獵物最后流浪街頭,白雪裹尸,皆因情到深處,珠胎暗結。她和他為了他倆第三個小人做出的選擇,倒也怨不得誰。”
在大魏九州,當得起一句“暗夜的梟”,唯有大明宮的錦衣衛。他們是皇家豢養的修羅,是暗夜出沒的鬼魅。
而梟愛上了自己的獵物。沒有誰能活得了。
棋局之中,唯有利益。暗夜之中,情義如刀。
“而第二次,更是全族之恩。那獵物若是旁人還好,偏偏還是我族已經定好的下一任家主。她的亡歿牽連甚廣,當時在任的老家主,也就是那獵物的父親,受打擊頗大,身體一蹶不振,幾乎無法管事了。此后我族敗落,分崩離析。皇家準備對我族清算,是盧寰保下了我族,免于死罪。雖然再不復當年光景,族人四散流亡,貧窮落魄,但好歹都活了下來。”繇國夫人的聲音有些不穩。
辛夷的心愈發跳得厲害。她雖然聽得不明所以,但不知為何,卻并不糊涂。相反,她似乎還很明白,乍喜乍悲,繇國夫人說的每個字,都牽得她心緒起伏。
這是種直覺。來自血脈自己的反應。
辛夷暗道古怪,下意識問了句:“那夫人自己,對盧寰的感情呢?”
“感情?棋局之中,唯有利益,無關風月。十里紅妝不過是場交易,然而他卻是待我極好的。好的有時我都會糊涂,我到底是談交易的人,還是陷進了戲里的人。糾結了十數年的問題,如今人老了,心累了,有沒有答案都無所謂了。反正一生,不都是那么過,我和他,到底都無怨無悔。”繇國夫人長長嘆出口氣,所有恩怨糾葛沉淀到眸底,都化為了歲月的平靜。找本站請搜索“6毛”或輸入網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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