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第三十四章晚笛
正文第三十四章晚笛
作者:枕冰娘
她夢見了前生。
她坐在那臺嫡妻規格的八抬大轎里,身上鳳冠霞帔,胭脂如畫。她聽見周圍百姓的羨慕恭賀,她聽見鞭炮鳴鑼驚動了十里長安。
她卻獨獨瞎了眼,看不到街旁埋伏的盧家弓箭手。
亂箭穿心,紅妝作白,在夢里的這一次,她沒有再醒過來。
她惶惶夢游地府,見到了閻王判官,生死簿上只判了她一句:玉軸姻緣誤卿卿,黑白相逢大夢歸。
皇帝賜給一品重臣的圣旨為玉質卷軸,以顯示其尊。而當年皇帝予盧家的賜婚圣旨,便是玉軸。黑白黑白,即為棋局對弈雙方,虎兕犄角博弈。
御賜良緣驚長安,卻反倒誤了她卿卿性命。以為是盛世榮華一生巔峰,沒想到只是棋局雙方博弈的犧牲品。
可惜,她縱有千般明白萬般不甘,也再沒有悔棋的機會。
“辛夷!”江離不大的一聲直呼其名,卻讓辛夷嚇得渾身一抖。
這呼喚如驚醒夢魘的一記響鐘,讓辛夷眸底的迷惘漸漸消退,雙眸恢復了清明。
“石中玉毒,其解藥更毒。讓人于夢中再歷平生滄桑,大悲大喜瞬息百過。很多人受不住,直接在夢里瘋癲。毒還沒解,先把命丟了。不過好在服一次解藥,魘只有一晚。”江離淡淡的聲音如清泉流過。
辛夷半醒半寐的聽著,她腦子里模模糊糊,好像有千萬只小蟲子鬧騰,她怔怔的盯著窗外月夜,忽地有些辨不明。
這到底是前生她出嫁之前,還是今生她重活一次。
然而她唯一清楚,她不能再閉眼。她太怕,怕自己再閉眼過去,就醒不來了。
沒有任何征兆的,辛夷忽地心中大慟,她眼睫毛一眨,淚珠就稀里嘩啦滾了下來。
她沒有啜泣,甚至蒼白的小臉也是木然,唯有淚珠不受控制的往下滾,無聲的融化在夜色里。
江離也不再說話,他就坐在榻邊,看著窗外,天幕上的明月在他眸底微瀾。
玉堂閣內寂靜無比。只聽見風吹得窗下芍藥花枝輕拂,珠簾浮動銀鉤微響,玉漏滴答,燭淚如珊瑚珠子一顆顆滾落。
也不知過去了多久,直到辛夷淚痕干,錦衾上被淚浸濕了一塊,江離才輕輕開口:“你被夢魘著了。”
辛夷自嘲的一笑,眸底噙著不符合年齡的滄桑:“哪里是被夢魘了……黃粱一夢,莊周夢蝶。竟不知真真假假,徒留惘然罷了。”
十五歲的女子,渾身都散發出清冷的氣息,并不覺得有如何哀,卻讓人無聲中就斷了腸。
江離的眸色深了深。他一勾唇角,低語道:“別多想,解藥詭然而已。天亮還早,你要不要再歇會兒?”
辛夷搖搖頭。她哪里還能閉眼,還敢閉眼。好在解藥維持當晚,她也只能生生挨過去了。
“也好。”江離起身,眼眸瞥了眼辛夷,唇角頓時浮起抹揶揄。
辛夷忙低頭一瞧,驀地大窘。原來夢魘后她出了身冷汗,素縐中衣本就輕薄,如今更是貼到她身上,勾勒出曼妙的曲線。
“公子自重!”辛夷低斥了聲,連忙起身放下床榻的帷幔。一層鮫綃,一層珠簾,只能大概的遮蔽視線,卻仍能看清江離走進床榻,徑直坐在了榻前的木地上。
玉堂閣內鋪以柚木,木質光潔,沁涼如水。江離背對著辛夷,倚著榻沿,一腿蜷曲,手肘支在上面。辛夷只看到他背影,還有窗楹照進來的月光。
今晚月色極好。如鮫紗般泄進來,將整個屋內都映得如籠了氤氳的水氣。
而江離就清清簡簡的坐在月光里,他素色的衫子在木地上淌開,如二月融化的雪水,在晚風中輕漾波瀾。男子墨發及地,在月色下泛著琉璃的微光,被風一吹,如水中青荇橫斜。
雖然看不見容顏,辛夷卻覺得,如果她曾以為江離是張開了蝴蝶翅膀的蠱毒,那她如今覺得,就算蠱蟲劇毒,只怕也能讓人心甘情愿的吞下去。
忽地,江離開口了:“我給你吹首曲子如何?”
辛夷笑了:“棋公子還會吹曲兒?”
“風雅之事,六藝皆通。我雖以棋藝聞名,但閑了也把玩竹笛。雖不精通,吹些簡單曲子還是會的。”江離輕聲解釋。
辛夷點點頭,便見得江離從懷中拿出一支竹笛。竹笛玲瓏小巧,以墨竹制成,通體碧綠欲滴。
橫笛于唇,笛音如訴。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瞬息潸然腸斷,鬢發成霜只在回頭間。
辛夷沒有說話,也沒有打斷,她靜靜的聽著,腦海里空白一片又清澈如泉。
她微微往后靠去,看著窗外的月光,內心安寧無比。她忽地想,莊子那時候的夢大抵是這樣的。不過他的夢里只有蝴蝶,而自己的夢里,有笛聲,還有暗香浮動,風月琳瑯。
曲畢,辛夷輕道:“什么曲子?竟從未聽過。”
“一首崤山民謠罷了。原先還有詞兒的。”
“何不吟來聽聽?”
“太冷的詞,總是不忍。”
“無妨。公子請。”
江離沉默了會兒,薄唇輕啟,聲音清冷得似窗外的月色,略帶不真實的飄來。
“隴頭流水,流離山下。念吾一身,飄然曠野。朝發欣城,暮宿隴頭。寒不能語,舌卷入喉。隴頭流水,鳴聲嗚咽。遙望秦川,心肝斷絕……”
辛夷默默聽著。這首民謠她并不陌生,也聽府中下人哼唱過,但從沒放在心上。今日聽來,卻是從未有過的哀艷魂殤。
“辛六姑娘。”吟詞畢,江離滯了會兒,忽地轉了話題,“你如今可還覺得我是別有用心,或是另有加害?”
“我不知道。”辛夷淡淡應道。
是不知道。而不是“是”或“不是”。簡單的回答,卻沒有任何遲疑。
“公子以為呢?”不待江離回答,辛夷又反問道。
江離把玩著指尖竹笛,半晌才涼涼的應了句:“一子錯滿盤皆輸。一步錯回頭成空。我只能算好每一子,賭贏每一步。”
辛夷只覺得月光好像嘩啦一聲,瀉在了她心坎上,浸涼浸涼,透入骨髓。
江離的回答在她意料之中。無關風花雪月,不論滄海桑田,他始終都是棋公子。可辛夷卻差點在今晚恍惚,她不再是重生后的辛夷。
果然弈者和棋子,高下立現。她到底是功力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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