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色變幻幾番,辛夷漸漸冷靜下來,她咬咬唇,逼退鼻尖的澀意和眸底的淚水,用力按住辛芷:“阿芷!你看,六姐姐沒慌,我們不怕!你就呆在車里,哪里也不準去!無論聽到什么都不許出來!答應姐姐!”
辛芷透過淚眼朦朧,意外地從辛夷臉上,再沒看到驚惶之色,于是也心定三分,愣愣啜泣:“……阿芷……嗚嗚……不,怕……不出去……”
辛夷點點頭,緊緊地捏捏辛芷的小手,便一橫心,跳出了車,然而眼前所見,卻還是讓她瞳孔收縮——
地上幾具尸體,是她辛家奴仆,溫暖的鮮血還汩汩往外冒。剩下活著的,包括辛歧,都神色嚴峻地握緊了各式家伙,死死瞪著“對手”。
哪里是對手,簡直是軍隊。
上百人。其中有著戎裝的將士,也有著黑衣的影衛,卻年紀都在四五十以上,沒一個年輕的。
這些人殺氣內斂,訓練有素,刀劍磨得雪亮,劍弩三排并列,和舉著鋤頭菜刀胡亂揮舞的辛家人相比,簡直是碾壓,毫無意義的碾壓。
死。幾乎沒有任何人會質疑的,必死之局。
辛夷和辛歧對視了一眼,旋即一股涼氣從腳板心升騰,霎時沖到她腦門,讓她整個人都如墜冰窖。
這樣一股準備精良的軍隊來屠戮她們,如同老虎踩死螞蟻,鷹隼捕獵麻雀,可以瞬間尸骨無存。
忽的,一個男聲從軍隊前首傳過來,旋即是斂袍下跪的微響——
“下官,蘭陵蕭家主蕭鋮明,見過太傅大人。”
辛夷這才發現這群人有個做主的,中年男子,戎裝無差,但渾身氣度不凡,余下的人也唯他馬首是瞻,神態很是恭敬。
辛夷打量著男子的面容,回味著“蕭鋮明”三個字,漸漸識得了這路人來歷,然而越是識得,她的手腳就愈涼。
蕭鋮明,蘭陵蕭。
曾經五姓之一,雖然最近不知為何改蕭為肖,但也是生殺作等閑的世家,隨便一隊影衛就足以滅辛家滿門。
尤其這蕭家頭上的主子。聽聞一度效忠于王家,后來臨陣倒戈,歸順了越王,立下戰功,在越王帳下也是地位超凡。
攝政越王。
是他的人。
辛夷渾身一抖,如墮夢里:“他……所以說,是他派你們來的?”
蕭鋮明從地上起來,拍了拍細鱗甲上的塵土,面色倒是平和:“內部機密就不便細說。不過,我蘭陵蕭所作所為,都是為攝政越王帝業著想。一片忠心,蒼天可鑒。還有,雖然太傅大人官居一品,今非昔比,但提及我王時,也得尊稱聲攝政越王,別他來他去,壞了規矩。”
辛夷幾乎聽不清蕭鋮明在說什么,她腦子有點不清晰,在聽清蘭陵蕭親口承認,帳下為那個人賣命時,她前時的鎮定就全部塌了。
果然是在有關于他時,她就能失了所有方寸。
不,或許也有不一樣。
不是那個他,是攝政越王,如蕭鋮明所說,她得仰望跪拜的,“王”。
她再也找不回來的“公子”。
誰都是“今非昔比”了。
辛夷低低笑起來,笑得瘆骨,寒氣一絲絲兒從她齒縫間鉆出來,為她的小臉籠上一層青色:“所以,尊貴無比的攝政越王……他……要殺我?”
最后三個字咬得很重,混著女子咯咯的笑聲,讓蕭鋮明心尖發麻。
他撫了撫胸口,鐵了臉,一時沒說話。
辛夷繼續笑,淺淺的笑,眸底卻是駭人的涼,她向蕭鋮明走近,踏過辛家奴仆們的尸體,鮮血染紅了她的鞋襪。
一步一步,踏出血路。
而那女子走在血路中,笑得如幻夢。
“所以說,他瞞我還不夠,夠到了那個位置后,還要殺人滅口?還是說,怕我和他的風流韻事傳出去,被有心人利用,毀了他如今萬民愛戴的好名聲?”
辛夷走近蕭鋮明,頓了足,不過三步間,抬頭看著蕭鋮明,幽語如魅:“蕭大人,你說,是哪一種可能,值得他動用蘭陵蕭的雄兵梟衛,來滅我一個老弱病殘的辛氏?”
辛夷深吸一口氣,壓下胸口翻涌的甜腥味兒,癡癡一笑:“都不值。他堂堂攝政越王,不值得下這么大力。他要殺我?他早就殺了我千百遍了,甚至他為了他帝業無雙,騙我自尋死路,我都能像個傻子樣的,最后還心甘情愿。然而他何必,他何必……”
辛夷再次頓了頓,她沒有力氣了,短短一段質問,她卻覺得每個字,都說得艱難無比,換不過氣來。
從她血肉里往外,從她骨頭里往外,一個一個“他”,耗盡了她平生癡纏妄念。
佛曰,貪嗔癡,如惡鬼,噬人也。
胸口的甜腥味兒張牙舞爪,霎時往喉嚨沖,眼看著就要噴涌而出,卻被辛夷硬生生咽了下去,再一啟口間,碎白牙都變為了血紅。
“他何必……拉,上,我,辛,家,滿,門!!!”
一字一頓,寒意瘆骨,聽得人牙酸。
最后門字,音量拔高,陡然化為了凄厲的尖叫,從肺腑里炸出,一股鮮血從女子嘴里噴涌而出,濺在了蕭鋮明手中劍上。
寒光污,血色浮,人間罪惡黃泉開。
若是你,命都予你了,死又何妨,只是沒想到,你絕情至此,劍光拂過便要所有人下地獄,而你踩著血骨,成就你無上帝業一統。
你何必費盡心機算計百里,連鮮血都不允臟了你腳下尊貴的金鑾座,你何必指使他人隱于帳后,生死就像踩死窩螞蟻連解釋都不屑于我,你何必高坐明堂還惺惺作態欲蓋彌彰,彼時血流成河前塵作灰你卻緗袍金冠接受萬民朝拜。
千歲。他們必然會像那日長安城樓,山呼得熱烈又卑微。
那高高在上的王,那掌控生死的王,那身著最接近于明黃色澤的緗色王袍的王,也必然會笑得如神祗般完美。
公子,你說的對。
強大于你,如毒。
于是,你早就被毒死了。
許是辛夷最后一聲尖叫太過刺耳,蕭鋮明有片刻發懵,呆在原地半天,良久才緩過神來,忌憚地后退一步。
“太傅大人,您錯了。您和攝政越王以前的糾葛,長安城中都清楚,并無大礙。真正能對王上早上造成威脅的,是那柄玉笛,隕玉雕成的黑寶玉笛。”
辛夷下意識地一把捏住腰間,隕玉玉笛她貼身攜帶,幾乎從不離身。
她想起李赫讓她把遺詔藏在玉笛里時,就告訴她,天下知隕笛者,不出三人,這蕭鋮明,便是第三人。
前朝蘭陵蕭氏,曾經的隕笛擁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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