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驀光。
驀光,乍然之光。
忽然間,夢境破碎,時光再次湮沒了舊人的記憶,將辛夷拉回到現實,她想了想,確定這個名字的陌生,便再次打量了眼男子全身。
身形勻稱,粗布玄衣,指間繭子能認出是練家子,腰間掛了個葫蘆酒壺,一柄半舊的刀,刀很細長,衣袖半上挽,露出一截手臂,白凈,卻線條驚人,能猜測出那下面一拳能劈開石頭的力道。
雖然頂著那張臉,卻絕對不是個書生,估計連良民也不算。
而是枕朝陽臥白云,榆葉換酒,十年磨劍,隱去浪里乘扁舟,歸來大笑擊槳歌,然后醉臥洞庭笑他兩岸世人,汲汲碌碌臨了不過土饅頭,不及我杯中杜康好。
這般的人物。
辛夷眸底多了分警戒。最后的記憶是躲避蕭家追兵,跳下懸崖,至于如何躺在了這草廬里,她辨不清男子是救命恩人,還是賣姑娘的山匪。
見辛夷盯著他,男子也沒睬,又自顧坐到一旁去作木工活兒,神態認真,簡單的四輪車卻卯榫精致,像個行家活計。
辛夷微微動彈四肢,雖然很痛,從里面到外都只剩了一個感覺,痛,然而不知敷了什么金丹藥,再無油盡燈枯之感,精神勁兒一絲絲恢復。
至少現在,不是謀財害命。
辛夷心下稍安。再次看向那男子令她驚心動魄的面容,問道:“你……姓常?哪個常?可是出了準皇后常妃的常?你……可認識逆太子景霂?”
一連串的問題。被刨子的雜音吞掉一半,也不知那男子聽清沒。
良久,辛夷等得欲再問一遍,那男子淡淡的聲音傳來,只有四個字:“算我表弟。”
辛夷沉吟片刻,才明白這四個字的意思,李景霂是我表弟,那就不奇怪他姓常,也不奇怪四五分相似的面容了。
小哥哥的表親,常妃族人,新豐常氏。
“表弟?那……你多大?”辛夷換了個話題。
男子認真地刨著木活計,雙眸就沒移開過那四輪車,又等得辛夷快不耐了,才緩緩兩個字:“廿七。”
辛夷心下訕訕。竟然大她整九歲。
這么一想,他書生的面龐其實不是溫潤,而是淡,比她多看了九年世事而什么都不往心里去的淡,白凈的臉部線條也隱有滄桑,幽黑的眸子里一瞳裝了滄海桑田,一瞳裝了白駒過隙。
屋內一時寂靜,只有林間的日光灑進來,映得那男子幽瞳幻金光。
辛夷晃了晃眼,心下太多的疑問,全倒了出來:“是你救了我?新豐常氏雖然因常妃事而沒落,但也算官家,怎么放任你一公子哥兒,隱居在山野里?你是從河里把我撈起來的?還有其他人么?你有遇到蘭陵蕭的追兵么?我睡了幾日了?外邊有什么動靜?”
倒豆子般的問話。辛夷才發現自己嗓音粗得可怕,哪里是個嬌女,儼然個惡鬼,估計是逃命是苦啞了,哪怕是說話動嘴皮,也牽動了一些傷口,疼得她一陣倒吸涼氣。
叫“常驀光”的男子默然,頭也沒抬,只顧刨木花,不知聽進去了沒,良久,他將成型的四輪車推到榻邊,吐出兩個字:“試試。”
辛夷意識到他讓自己試試坐四輪車(注1)。
然而自己的問話,他一個都沒回答。
辛夷無奈,想到自己渾身是傷,一個指頭都能把自己戳死,好歹人家救了自己,也不好多嘴,想起身,卻半分動彈不得。
似乎感到辛夷的無奈,常驀光伸出一只手來,提起辛夷兩個咯吱窩,像提小雞仔樣把辛夷放到四輪車。
當然這個動作絲毫沒有憐香惜玉,跟提只老母雞似的,手腕力道大得,讓人無法懷疑他腰間的刀,喝過多少血。。
所以甫坐定,辛夷就疼得眼冒金花。心底油然騰起的怒氣,也被牽動的內傷給壓了回去。
辛夷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般憋屈過,連生氣都沒力,她看了又看男子腰間的刀,終于試探了一句。
“你平常靠什么為生?幫人……看貨?走鏢?護衛?還是尋仇?”
然而常驀光還是沒回答她。低著頭,調整著些木榫,讓辛夷脆弱的傷體,能夠貼合地坐在里面。
辛夷見男子墨發垂下來,很認真,心無旁騖,只得嘆了口氣作罷,卻發現這四輪車手藝非凡,木渣子被刨得極光滑,極細致,自己這千瘡百孔的身體竟沒覺得硌應。
辛夷又看了看自己包成繭子的四肢,明白男子做四輪車,是讓她以車代步,能搖著轱轆自己活動。
辛夷有些羞愧,自己還猜測男子是賣姑娘的山匪,看來人雖然怪,但不是壞的,也就真誠道了句:“謝謝。”
常驀光看了她一眼,沒說話,又走到草廬各個角落,開始釘些木樁竹板,都是在玄關處,門檻處,或者榻沿,案邊,甚至出恭的草廬內。
辛夷疑惑地看了半天,才恍然意識到,憑加出來的這些木件活兒,她一個說話都無力多說的“半廢人”,基本能夠自己應對日常。
極其細小的日常行動所處,都被男子加上了特質的木件,不下三十處,竟無半絲遺漏。
“……那個,謝謝……我會聽話養傷,盡快好,待我出去,定好好謝謝……金銀官位名利,都……”辛夷竭盡力氣,說出完整話,真誠之色愈濃。
然而常驀光忽的放下木工活兒,走了過來,俯下身子,看著四輪車上的辛夷,太過幽黑的眸子沒有底。
“你全身無一處好的,內里都摔碎了。外面的庸醫沒人能治。要養到行動如昔,三年。”
這是他說的最長的話。
辛夷一驚:“三年?不會吧,這么久?我族人都死在那山道上,爹爹和阿芷生死不明,負我之人大仇未泯,我怎能安心在這兒呆……”
辛夷話還沒說完,肺腑里的疼痛就讓她猛地蹙眉,一個眩暈,咳出一陣血沫來。
全身沒一處好的。她是信了,但是要呆三年,從心里邊兒,她無法原諒自己。
辛夷沉默,不說話了,眸底暈開凄凄的哀涼,干涸的眼眶一陣滾燙,卻再無淚可以滾下來了。
滿林子的血,永遠留在那里的親人,不知死活的爹爹和阿芷,所有的一切都如噩夢,白日也蝕骨鉆心。
見得女子忽然沉默,神態凄惶,常驀光第一次主動開口,輕聲道:“這是谷底。你昏睡了三日。外面聽說在尋人,尋的是你罷。你若愿意,我可以把你送上去。”
他一次性回答了很多問題。原來之前的問題他都有在聽,只是不愿回答。
1.四輪車:古代的輪椅。見《三國演義》:“只見蜀兵門旗開處,關興、張苞分左右而出,立馬于兩邊;次后一隊隊驍將分列;門旗影下,中央一輛四輪車,孔明端坐車中,綸巾羽扇,素衣皂絳,飄然而出。”喬振宇的歐陽明日也坐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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