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獨自回了草廬,仍思緒如亂麻。閃舞小說網
她搖四輪車搖到書櫥前,她雖住在這兒多日,但并沒有仔細瞧過,如今為了平復依然抖得厲害的指尖,她拿起一本冊子,竭力讓自己不要多想。
她微微一愣。不可置信般放下這本冊子,又隨意拿起另外一本,又是一愣。
“不可能,他最多算讀過幾本書的刀客,怎會這些治國論疏?”辛夷驚疑愈濃,放下一本,又去拿另一本。
短時間內,指尖馬不停蹄,她幾乎將櫥架子上的卷策都看過了。
那個疑問卻仿佛無解,只變得更深不可測。
因為架上的書卷,可不是普通人家家里能出現的名目,甚至不是普通書院,唯有大內密藏,或者最高學府國子監,才有可能出現的書。
公孫龍撰《公孫龍子》一卷,《鬼谷子》一卷,陸佃解《鶡冠子》三卷,呂不韋撰《呂氏春秋》二十六卷,高誘注《淮南鴻烈解》二十一卷,元帝撰《金樓子》六卷,劉晝撰《劉子》二卷,顏之推撰《顏氏家訓》二卷,蔡邕撰《獨斷》一卷,王充撰《論衡》三十卷,班固撰《白虎通德論》四卷……
百家之術,鱗次櫛比。
估摸著不下三百本。
更驚人的所有書卷都卷頁了,子行見有燭淚,顯然是挑燈夜讀,一字一句唇齒生香。
辛夷絕不會懷疑這些書卷是拿來沖場子的。因為每一本書卷中,都有詳細的注解和釋,字字珠璣,金玉良言,簡直無法想象出自一山間刀客之手,只怕拿到外面去,能和伏龍隱鳳相談,能與國子祭酒爭論。
辛夷隨便翻到一本札記,也不禁入了迷,細細讀來,心頭震悚。
書曰聞經國庇民,王者之常制;尊主安上,人情之大方。思闡治定之規,以弘長世之業,萬古不易,百慮同歸。然命歷有賒促之殊,邦家有治亂之異。遐觀載籍,論之詳矣。咸云周過其數,秦不及期,存亡之理,在于郡國。周氏以鑒夏、殷之長久,遵皇王之并建,維城磐石……
文思敏捷,辭藻雅正。治國理政之道,更是如沐春風,直讓人執學生禮。
辛夷在見到這樣的札記無數本后,已經完全放棄了驚訝的力氣。她入過國子監,受過武愚指導,能看出這些論言的精妙。
任意一本拿出去,都足以封王拜相,與伏龍并肩爾。
正在這時,常驀光回來了,辛夷故意沒有回頭,自顧看著札記,心里還賭氣。
常驀光靜了片刻。便不知從哪個柴房里翻出筆墨紙硯,然后就著個木樁為案,席地而坐,筆墨窸窸窣窣,不知在干什么。
辛夷陰著個臉,頭也沒回,實在壓不下心底震撼,才打破了凝滯“這些書都是你的?這些釋都是你寫的?”
“嗯。”常驀光淡淡一個字。
“都是你自學的?可有名師教導?”辛夷手一抖。
“……很,難么?”常驀光略帶疑惑的三個字,讓辛夷幾乎憋過去。
十年寒窗一朝成名。天下學子苦讀幾十年的東西,你說難不難?
關鍵這人莫名其妙就到了某個巔峰,還渾然不察旁人要頭懸梁錐刺股,你說氣不氣?
辛夷不說話了。她對于自己的學識,多少有些自負,卻如今在一個山野刀客面前,心都被傷碎了。
良久,辛夷才深吸一口氣“……你一介刀客,隱居于此,學這些治國疏論干什么?你又不做官。”
沒想到,常驀光下一句話,讓人更氣“其他都學完了。打發時間。”
“……估計當年那天下之子高宛峴,也不過如此吧……”辛夷拍了拍胸口,換了個話題,“那,你有想過入世為官么?無論是幕僚,還是朝臣,看你這些疏論,絕對是名動天下的人物。”
正在這時,那筆墨紙硯的微響一滯。
男字的聲音意外地有些啞“我出不去……從六歲那年,我就出不去了……”
出不去。
宛若囚徒一般的話,氤氳起了不動聲色的悲涼。
辛夷心口一悶,愣愣失言,正在尷尬間,忽見得常驀光走過來,遞給她一幅畫。
潔白的宣紙上,一株紫玉蘭,妙筆丹青,栩栩如生。
辛夷又倒吸了口氣。這畫工,她沒見過畫公子的大作,不敢說絕頂,但拿長安城中任何一人的畫作出來,都比不上這一幅紫玉蘭半分。
真的是半分。
“你……還會畫畫?畫的是不是有點太好了?你還會什么……”辛夷覺得,愈發看不透這個男子了。
能斬地獄一切罪惡的刀術。
能與天下之子并肩的國策。
能巧奪世間天工的手工活。
能丹青一只畫無物的畫工。
還有通制毒,善岐黃,理庖廚……
辛夷只覺得,現在無論常驀光還會什么,她都不稀奇了。
她卻在那一瞬,隱隱升起一股異樣的恐懼,對于太過妖孽的才能的恐懼,這樣的人只怕現于世上,就會引動無數的風雨。
虎豹無籠,雖無心,亦可引群雄廝殺。
辛夷有些走神了,忽見得常驀光把畫塞到她手中,輕道“你……不開心。”
辛夷一愣。這才明白常驀光畫畫,是搏自己一笑,可十幾具莫名其妙的命案,豈是笑不笑那么簡單的?
“常驀光。”辛夷看向他,正色道,“今兒早些的事,罵我的人,其實是為了保我倆性命。而且,他們迫于生計,必須要聽主子的話,可以理解。而欺你的姑娘,眼睜睜看著所有人在面前死去,逃生本能加上害怕,她也可以理解。”
辛夷頓了頓,很嚴肅地加重了語氣“他們,都罪不至死。你,殺心太重了。”
常驀光靜靜聽著,難得回了句話“一,獻媚主子,違背本心,有罪。二,無論何時,欺者,有罪。”
“是,但人活在這世上,誰又是真清白呢?”辛夷點點頭,又搖搖頭,“人,但凡活于世,皆有羈絆,有無奈,有掣肘,皆有罪。口腹之欲,人情往來,想活下去的念頭,皇帝或者囚犯都是一樣的。你若說他們有罪,人人都該死,這世上就沒人了。”
常驀光不說話了。凝視著辛夷,眸底一派澄凈。
澄凈到,仿佛不屬于這紅塵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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