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匹烏黑油亮的河曲馬拉著馬車步伐輕快地跑過寬敞平整的地面,車廂里穩當的很。
只有一樣亂了——郭圣通的心。
那個從她心間不受控制冒出來的夢境,攪得她羞怒不已。
她怎么會做這樣的夢?
她怎么會夢到和劉秀那般親密?
怎么可以?
怎么可能?
這夢也做的委實太荒唐可笑了!
偏偏她還不爭氣,她都不用取銅鏡來照,就知道她的臉定是通紅的。
她咬著唇恨恨地把身前矮案上的竹簡一股腦全掃下去,方才覺得心中久久難以紓解的氣悶散開了些。
車夫聽著她在車里發脾氣,也不敢相問,只更專心駕車。
等著好容易到得王宮時,郭圣通的情緒也終于在發泄一通后穩定下來了。
她一如往常地下了車,后面跟車的羽年同常夏快步跟上來。
二舅一向閑散自在慣了,神龍見首不見尾是常有的事。
若不是提前說了,郭圣通又是他唯一的外甥女,只怕會撲了個空。
澄清溫暖的陽光落在赤金瓦當上,折射出極其炫目的光輝。
風輕云淡中,重重宮闕隱沒在茂盛蔥蘢的花木間一眼望不到頭。
來往宮人見著她來,遠遠便恭謹地俯身拜下。
郭圣通一路輕輕點頭,示意他們起身。
待走到散云宮外時,有絲竹聲穿風而來。
樂聲斷斷續續地,聽著像是在續譜。
她提起裙擺,拾階而上。
進到殿內,果見得是二舅正對著一卷殘譜吹笙。不時停下來執起筆,在泛黃的帛書上寫寫畫畫。
“二舅——”
郭圣通行過一禮后,便踱步到二舅身邊。
二舅并沒有看她,唰唰又幾筆后方才把筆擱在筆架上,“來了啊。”
郭圣通嗯了一聲回應。
二舅抬起臉看她,眸中有溫和的笑意,“說吧,你這無事不登三寶殿的這回來干嘛的?”
還不等郭圣通說話,二舅便故意微皺著眉打趣她:“可不興再說起我的私事了啊。”
六月六姑姑節的時候,郭圣通堵著他非得問他和平婉華的過往。
孩子不大,道理卻是不少。
站在那一本正經地勸他,“二舅,就新公都已逝去,平家已不是從前那個權勢煊赫的平家了。您不必再擔心和平家結親會帶給真定劉氏什么麻煩,您若是念著平婉華,就快些去常安求親。一輩子說短還真不短,怎么可以委屈自己呢?”
他心中不禁又是溫暖又是好笑,“你怎么這般篤定我是念著她?就算你猜對了,你怎知她對我是何種心思呢?”
少女的眸子中有星光在閃動,“我見過她許多次,那樣風姿絕世的女子怎么會嫁不出去?她定是在等人。”
這話引得他幾乎要落下淚來,婉華她這又是何苦呢?
從前是不愿叫婉華在父親和情郎之間做出選擇來,如今卻是老天不肯寬宥。
他染了重病,至多還能再活個三五年。
他不能帶給婉華剎那的幸福后,留給她終生的悲痛。
倒不如還像從前就停在最開始,說不得她什么時候就遇著良人了。
他真心的盼著,她將來會舉案齊眉、兒孫繞膝。
她垂垂老去時,興許還會想起他。
那時,不知她對他的絕情冷漠有沒有釋懷?
但愿,她恨他。
那么,他始終都活在她心中。
可最好還是,她已全然忘記他。
那么,她這一生才會真的快樂。
他喉間滾動了一下,把那淚硬咽了回去,迎著滿是期待的外甥女輕聲道:“不是所有愛慕,都一定要有結局。”
就這一句,便是他全部的回答了。
此后,他便三緘其口再不肯吐露一句心聲。
偏偏郭圣通聽他承認的確是對平婉華念念不忘后,雖估摸著他確實有什么難言之隱,卻不肯就此放棄,時常用話來勸他。
若是旁人如此,他早就惱了。
可是郭圣通這般,他心中只會又酸楚又無奈。
他怕這孩子一會說完正事后,又得提起這事來,便預先說好了。
郭圣通不知道二舅在擔憂什么,一想到她孜孜不倦地勸解了這么久,二舅竟是半點松動的意思都沒有,她都有些灰心喪氣了。
她看了二舅一眼,怏怏不樂地點了點頭。
二舅憐愛地拍了拍她的肩,提醒她道:“說正事,來找二舅什么事?”
郭圣通便把問雪的古怪之處說了,又拜托他道:“不論是什么結果,您都不要告訴旁人,只告訴我一個人就好了,可以嗎?”
二舅微笑著點點頭,“行,沒有別的事了嗎?”
郭圣通下意識地應是。
二舅便指向外面,重拿起案上的笙來,語氣平淡地道:“那便回家去吧,二舅還要繼續續譜,正在關鍵處。”
郭圣通應了聲是,她方才走出殿外便聽得身后響起悠揚樂聲。
她剛走下臺階,那樂聲便突地止住。
她只當二舅是停下修改曲譜,也不以為意。
她不知道,殿中的二舅自袍袖中摸出一個白玉瓶,微顫著手擰開瓶塞,從中倒了一顆淡紅色的藥丸和水服下。
寂靜深殿中,他喃喃自語道:“這藥效怎么變短了?該換藥了嗎?”
他收起白玉藥瓶,若無其事地繼續吹奏起來。
秋末的天空,總是格外高遠清澈。
只是一陣風來,卷下不少枯黃落葉,總叫人難免生出幾分悲秋之意。
恰在此時,又隱隱傳來悠揚明快的樂聲。
郭圣通的唇邊不由綻開清淺的笑容,她腳步也跟著輕快起來。
回到家中后,她也沒回漆里舍,徑直去了母親的錦棠院。
母親正在料理家事,見她回來也不問她去做了什么,只道:“累了就躺會吧。”
郭圣通搖頭,撿了本書在里間看。
約莫半個時辰后,母親進來了。
“你不是愛吃蟹嗎?大舅母遣人送來了幾簍金爪蟹來,晚間清蒸了配著黃酒吃。”
眼見郭圣通眼睛亮起來,母親唇邊也染上笑意來,“只是說好了啊,螃蟹大寒,你只許吃兩只。”
郭圣通啊了一聲,不依道:“只要不吃寒性最重的蟹心,不就好了嗎?
何況,蘸著姜末醋汁,再就著黃酒,能大大去寒性。
而且,這蟹一年也就吃一回,您別這么苛刻嘛。”
郭圣通豎起四根手指,撒嬌道:“四只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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