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圣通心下一驚,驀然回眸,語氣盡量平緩鎮定地道:“隔三差五的,你就得提起他來。你阿姊記性得多差,才會不記得他是誰?”
她望向郭況,目光中含著她自己都沒發覺的期待,“他怎么了?又給你寫信了?”
劉秀回南陽后,郭況仍是沒和他斷了聯系。
念書時遇著有何疑難處,便寫信去問劉秀。
書信一往一來,最快也得月余。
郭圣通本以為幾次下來,郭況也就該嫌麻煩了。
誰知道他竟然始終樂此不疲,母親還鼓勵他,說和這樣品性才學都極佳的人物來往對郭況大有益處。
郭圣通怕引起母親和弟弟的疑心,自然不好貿然反對,只得順其自然靜觀其變。
卻沒想——
郭況點頭笑道:“阿姊你不知道,文叔這回寫的信可有意思了,把我都逗笑了。”
廊下長短不一的冰凌,在清淺的日光下反出五彩光芒。
郭況逆光而立,唇邊的笑容恍如也泛開光暈來。
郭圣通聽見自己平靜的聲音,“哦?怎么個有意思法?”
郭況一面往前走,一面和她細細說來。
原來劉秀二姐劉元,嫁于南陽新野鄧晨。
這鄧晨父鄧宏,乃是豫章都尉,世吏二千石。
鄧家也算得上個官宦人家,鄧晨便時常關照劉元娘家。
劉秀和鄧晨的關系自然和睦融洽的很,今次回鄉后他便和大哥劉縯一起去拜訪答謝鄧晨。
鄧晨提及宛城李通,說李氏世代經商,處事有度。
李通更是才干過人,曾先后被招任為五威將軍和巫縣縣丞。
近來天下局勢不穩,李通便辭官還鄉了。
劉秀見鄧晨言語中頗為仰慕李通,心下也生了好奇,便提議不如去宛城拜訪李通。
到宛城后,又碰上好幾撥人前來前來拜訪李通。
李通熱情好客,一并留下。
待到酒宴上酒過三巡后,大家都有些醉醺醺的。
席間有個穰縣來的客人,名曰蔡少公。
他趁著酒意,說起圖讖之學來,稱自己鉆研多年來頗有些心得。
鄧晨心憂天下情勢,便問曰今后走向。
蔡少公掐算半響后,言劉秀當為天子。
席間不禁嘩然,皆望向劉秀。
但想到劉秀雖是前朝皇室,如今卻不過是白衣一個,盡皆搖頭。
有人便問蔡少公道:“這個劉秀說的是不是做國師公的劉秀?”
一片喧鬧中,劉秀不待蔡少公答話便望著問話人戲問道:“怎么就不能是我呢?”
“何用知非仆邪?”郭況說到這也禁不住笑起來,“文叔這話說的真是妙極了,真想看看他一臉平靜,眸中帶著淺淺笑意說出這話來時的樣子,那時場面想必格外精彩。”
他只顧著說,全然沒注意到自家阿姊微蹙著眉,眸光中浸滿了惶然。
劉秀當為天子?
郭圣通不信圖讖,未來之事怎能被人在當下言中?
那不過是嘩眾取寵,故作驚人之語罷了。
可她曾夢見過劉秀起兵,也曾夢見自己身處深宮被人奉為太后。
如果那夢說的是她的前世——
如果今生命運的轉輪依舊按照預定的軌跡往前呢?
劉秀真的會應命成為天子嗎?
那她呢?
她能不能抵抗住命運?
“阿姊,阿姊——”
耳邊傳來郭況的呼喚,郭圣通收斂情緒,仰起頭去看他。
郭況一臉無奈地問她:“阿姊,你有沒有聽我說話?”
郭圣通笑笑,“聽了,聽了。”
郭況還要問她什么,郭圣通忙推他。
“快走快走,一會母親又該等急了。”
郭況的這句“何用知非仆邪?”,到底是攪得郭圣通一整日都心神不寧。
母親同她說話,不是沒聽著,就是答非所問。
母親當她為明天要去王宮拜年覺得尷尬而心煩,便由著她去了。
兩家是至親,難不成往后還能不見面了?
更何況,大哥并沒有對不起她們的地方。
母親如何忍心叫他兩邊為難?
郭圣通這夜睡下后,又做夢了。
朱樓曉日珠簾映,暖鶯春日舌難窮。
夢中當是暖春三月的時節,她著了一身姜黃色襦裙漫步在庭院中。
一陣風來,淡粉色的杏花落了她滿身。
花色紅,柳絮素。
空氣中滿是一股甜蜜的花香,直叫人恨不能和春風一同沉沉醉去。
她心下愉悅,一路走走停停。
忽聽得前面水聲潺潺,她心下好奇便緊走了幾步前去查看。
卻是一處假山,山下有個小小的荷塘。
荷塘中綠荷紅菡萏,荷風過處清香沁人。
有幾尾紅鯉高高躍出水面,砸開一地水花。
春天怎么會有荷花開?郭圣通楞在原地。
不對——
現在當是冬天才是啊。
那這是在夢里了?
她心下又是好笑又是無奈,許多時候夢境太過真實,叫她一時半會真有些難以分辨。
莊周夢蝶的事多了,她忍不住想,究竟該如何定義虛幻和真實?
須知有句話叫眾口鑠金,更有一個典故叫三人成虎。
眼見為實?
看到的就一定是真的嗎?
未必。
你怎知你所厭惡的人背后沒有一番心酸苦楚呢?
你又怎知你欣賞的人私底下會不會另是一副嘴臉呢?
我們所以為的真就是我們以為的嗎?
郭圣通說不出答案來。
她在假山旁歇了歇腳,繼續往前走。
管它是不是在做夢呢,眼下風光不賴總是真的,不是嗎?
陽光溫煦,可在太陽底下走的久了,郭圣通仍覺得有些曬。
她便四處尋有什么什么涼亭游廊可以遮陰,卻不想在她舉目四望的時候,眼前竟活生生地浮現出一座宏偉莊麗的宮殿來。
雖是在夢中,郭圣通仍然被嚇了一跳。
正詫異間,有聲音從她身后傳來。
“皇后——皇后——”
是劉秀的聲音。
郭圣通轉過頭去,果見著劉秀正朝走來。
他身著玄青色皇帝朝服,面如冠玉,眉清目朗,唇邊掛著溫煦的笑容。
皇帝朝服服色隨五時色,即春青、夏朱、季夏黃、秋白、冬黑。
郭圣通想到這個后,竟出了神暗自想道:看來這夢中當是春天。
“皇后怎么了?想什么呢?這么出神?”
溫熱的氣息籠罩在郭圣通脖頸間后,她才猛然發覺她已經被劉秀圈在了懷中。
成年男子的氣息叫她又是害羞又是難堪,她身子僵了僵,剛要掙脫開去,忽聽劉秀笑問道:“今日宴飲實在有趣,皇后也該去坐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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