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掌大的葡萄葉密密麻麻地爬滿葡萄架,遮蔽了午后炙熱的陽光。
偶有兩三縷金線穿透層層阻攔灑下,給黑底紅繪檀木案上的云紋描出金邊。
劉大江覺得自己成天在灶臺前打轉,腳底都冒著油煙味。
他知道貴人們沒有不愛干凈的,是以他剛走到葡萄架邊上就站住了腳,任由火辣辣的陽光直射在他后背上。
才這么一會功夫,他后背就滲出熱汗來。
那汗從后背爬到額頭來時,就變成了冷汗。
他說完話后,便屏氣斂息地等待著。
很快,他就聽到夫人笑了。
那笑聲很輕,很悅耳。
“你家門口有條大江?”
劉大江搖頭,盡量讓自己鎮定下來,“沒……沒有,只有條小溪……奴婢……父親說大氣點的名字有福氣,就給奴婢取了大江。”
郭圣通沒有問他是怎么變成小黃門的,那定是樁傷心事。
她話鋒一轉,“那給我做飯的庖人叫什么?”
“齊越寶。”劉大江想提醒夫人齊越寶只是庖丁,但他不敢。
他聽見夫人笑道:“這倒是個好名字。”
劉大江接話道:“奴婢聽他說,他父親念過幾天書,苦思冥想了好幾天才起了越寶這個名字。”
越寶,越寶……
誰家孩子不是千金難換的寶貝呢?
可怎么就淪落到現在要靠伺候人活著?
郭圣通不想問,也不敢問。
她叫常夏賞他二兩銀子:“拿著吧,辛苦你們了。”
劉大江有些猶豫,他想告訴夫人常夏之前已經賞過他了,可他還是不敢。
從前住在這里的皇帝曾寵愛過一個美貌宮人,可后來不知怎地一句話冒犯了他,他便立時叫人拖下去砍了。
人頭被一刀砍落后噴涌出來的鮮血染紅了白玉地磚,那頭掉在地上咕嚕嚕地滾了好幾步。
他隔著老遠看著,起初的新鮮好奇全都退去,只有驚懼遏制不在地漫上來。
那夜,他做了一個噩夢。
夢里那個被砍了頭的是他,他拼命在地上摸索著他的頭,鮮血依舊在源源不斷地往下冒,地磚上又濕又黏。
“你在找這個嗎?”
他聽見一個清脆的聲音。
而后,有什么沉甸甸的東西落到了他手上。
他摸了摸,那是人頭。
他欣喜若狂地接過,連聲道謝。
他把頭安上后,終于看見了眼前的人。
是她。
那個慘死的宮人。
他毛發倒豎,極度恐懼下叫都叫不出聲音來。
宮人沖他嫣然一笑,“你的頭反了……”
之后很長時間,他總是不自覺地去摸脖子。
嗯,頭還在,還在。
又過了很久之后,那個皇帝死了。
宮人們終于敢光明正大地議論他了,劉大江在一旁默默地聽著。
“……你們知道嗎?就那個孟月兒……”
有人不耐煩地打斷他,“誰啊?”
“孟月兒你們都忘了?這才多久啊?孟美人,從前那個最受寵的孟美人……”他極力提醒著眾人。
一說孟月兒沒人知道,說孟美人倒是立馬就有反應了。
“哎呀,她啊。這我知道,原來她叫孟月兒啊。”
自從出了個歌女為后的衛子夫,有幾個美貌宮人不在對鏡自照后對未來生出無限期待呢?
可幾百年下來,又有誰成了下一個衛子夫?
孟月兒被封為美人后始終榮寵不衰,大家艷羨嫉妒之余都猜她能不能成為衛子夫第二。
誰能料想到那皇帝說殺就殺?
過后也沒人敢提起。
如今舊事重提,大家都很有興趣,沒人注意到劉大江手腳都微微發起顫來。
“她到底是怎么死的啊?”
“是啊,是啊,怎么死的?你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不知道我提這話干什么?”說話人清了清嗓子,引得眾人不住催促后才慢悠悠地開口,“我聽說啊,這孟月兒不過說了句皇帝記錯了她的生辰,皇帝就勃然大怒,說她忤逆犯上,立時就叫推出去砍了。”
眾人聽著后都咂舌,卻都一副習以為常的模樣。
他們早就習慣了人命如草芥的世道,只嘆那孟月兒倒霉。
劉大江不知道自己后來是怎么回去的,他躺在榻上,雙眼空洞無神。
他想起那噩夢,想起那鮮血四濺,想起那嬌嫩如花的容顏。
他心下堵得慌,無端地竟想哭。
可就像真有劊子手在他脖子上割了一刀一樣,他捂住脖子疼得哭不出聲來。
他能想象當時情景,孟月兒多半是撒嬌般地說了句陛下怎把人家的生辰記錯了?
這話放在平常,絕不會出什么事。
但那天,皇帝絕對被什么事攪得心氣不順,所以他火了。
他火了的結果就是拿一條人命撒氣。
他不管就這么點小事值不值得殺人,也不念半點舊情。
他考慮的只是他作為皇帝的尊嚴。
于是,孟月兒就此香消玉殞。
一條人命,竟輕賤至此?
翌日起身時,那些物傷其類的悲痛早已退去。
他仍能說能笑,仍偷奸耍滑,仍做著一朝得勢的美夢。
只有夜深人靜時,他會無意識地一遍遍摸著自己的脖子。
他要活著。
他一定要活下去。
所以夫人說錯了就說錯了吧,又不是要緊的事。
他只是個黃門,又不是諫臣。
劉大江可不想眼前看著溫柔和氣的夫人陡然翻臉。
他揣了銀子,恭恭敬敬地給夫人行了一禮后倒退了十多步才轉身去了。
劉大江走后,郭圣通笑問身常夏:“你和羽年從前怎么就沒這么怕我呢?”
常夏笑:“哪不怕了?”
羽年:“婢子們都是藏著。”
郭圣通跪坐到案前,取出葉子戲來。
“那還敢贏我的錢?嗯?”
常夏和羽年跟著跪坐下來,她們對望一眼笑道:“人家都說這牌桌上無長幼尊卑。”
郭圣通莞爾,“是嗎?”
陰涼的葡萄架下,傳出陣陣歡聲笑語。
劉大江出了溫明殿偏殿后頂著炎炎烈日一路疾走,沒有片刻功夫身上就被汗澆透了。
他想起那陰涼的葡萄架和瑪瑙般的一串串葡萄,喉嚨里都能冒出火了。
等終于回到東廚,屋子里比外面還要悶熱。
劉大江忍住把頭扎進水井的沖動,滿臉興奮地湊到了齊越寶跟前。
他把二兩銀子和一吊錢從袖子里摸出來給齊越寶,“看,賞了這么多呢。”
齊越寶守在灶前專心致志地燒火,釜里咕嘟咕嘟滾著什么。
他看都沒看劉大江,只嗯了一聲。
劉大江走后,他一直在忙。
忙著切牛肉,忙著氽燙金針菇,忙著燉酸湯,等牛肉下鍋后,他又蒸蝦,切萵筍、蘆筍。
等一切準備就緒后,他終于可以歇一會了。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劉大江回來了,齊越寶又熱又累,完全不想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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