憤懣的指責聲像一張綿密的大網緊緊把郭圣通罩住。
她知道,那是她自己的聲音。
恍惚間,她又回到了那個令人窒息的夢境。
她跪在冰涼堅硬的白玉地磚上笑請劉秀廢后,他氣得拂袖而去。
她頹然側躺下來,掩面無聲痛哭。
地上太冷,她雙膝又麻木酸痛,哭到后來差點喘不上來氣。
偏生耳邊的憤懣怨憤之聲還在繼續,她頭都快被念炸了。
她怒不可遏,霍然睜開眼喝道:“好了!誰離了誰活不得?”
耳邊的聒噪聲戛然而止,潮水般地退去。
她的耳根終于清靜了,她長嘆了口氣緩緩睜開眼。
常夏和羽年瞠目結舌地望著她,見她睜眼忙低下頭去。
屋子里靜得落針可聞。
她楞了一下,而后反應過來:常夏和羽年以為她在呵斥她們。
她有心解釋,但又沒法開口。
告訴她們,劉秀以后會廢她?她怨念太深重生了?
那她們是該高興還是悲憤抑或恐懼?
她雙手藏在寬大的袍袖下,緩緩攥成拳,“傳膳吧。”
常夏和羽年飛快抬起眼簾瞟了她一眼,見她情緒轉好,忙躬身退了出去。
用過晚膳后,郭圣通心不在焉地聽了半卷書便躺下了。
屋里慣例留著一盞燈,昏暗溫馨的光影撲到帳前,榻里一片幽微。
她躺到三更的打更聲響起也沒有睡著。
她望著帳子頂,心里又流淌過暮間那響在耳邊的話。
為什么要說劉秀委屈了那個女子?
聽意思,她原本就該是皇后?
可一個貴人宜立為后,把她這個嫡妻原配放到哪去了?
而且更重要的是,是那貴人堅持不從,她郭圣通才能被立為皇后?
高祖從前那般寵愛戚夫人,也不敢棄呂后而封其為后?
劉秀得多愛那貴人啊!
愛到覺得不該得她的東西她沒得著都是委屈了她!
連帶著郭圣通都對不起她!
這究竟是什么道理?
也不知什么時候這貴人才會出現。
她真是迫不及待想看看前世輸在什么人手底下。
恨那貴人嗎?
不恨。
怨命不好嗎?
也不怨。
這樣亂世中,能錦衣玉食地活到現在已經勝過無數人了不是嗎?
情之一字,最是誤人,沒有了也好。
她活下去的指望還多的很不是嗎?
母親,弟弟,還有這肚子里的孩子。
她的手輕柔地撫上高高隆起的肚子。
前世時,她都能被奉為太后。
今生,又有何不可?
但說到這個,她的不解更重了。
她既做到了太后,那她前世便是勝者。
那貴人再受寵又如何?
還不是下一個戚夫人?
她該暢快才是啊,哪來的執拗?
她究竟為什么要重生?
夜里睡的雖晚,但郭圣通記掛著城外形勢,第二日仍是起了個大早。
用過早膳后,她本還想去議事殿。
但想去想去究竟還是作罷了。
她又不懂帶兵打仗,還扛著這么個大肚子,去了除了添亂什么忙也幫不上。
昨日里說了全權托付給吳漢,便要用人不疑。
她逼迫自己沉住氣,可等著消息的滋味實在是太難熬了。
就像看天吃飯的農夫一樣,誰知道今天是響晴還是下大雪?
那都沒準的事。
不對。
這比喻還不恰當,農夫侍弄土地久了,猜天氣十次還能猜中七八次呢。
“立夏不下,旱到麥罷……立夏不下雨,犁耙高掛起……”
劉秀不還曾教過她民諺來看天象嗎?
她嘆了口氣,苦笑了一聲。
“常夏,接著昨天的給我念……”
聽了一天書聽得頭昏腦漲后,到暮間終于有消息傳來。
敵軍見守軍鎮定自若,雖灌了滿耳朵劉秀失蹤的謠言,但究竟不敢輕信。
雙方對峙了一個白天,到底也還是沒用兵。
這一天便算是混過去了。
吳漢還傳信說,已經查明王豐和耿弇也失蹤了。
劉秀倘若是失散于亂軍之中,很有可能和他們在一起。
郭圣通舒了口氣,微微安心了些。
她還是盼著他活著的。
她不能把前世的怨恨帶到今生的劉秀身上。
等他這輩子也對不起了她,再恨也不遲。
她緊繃的心弦放緩后,夜里總算睡了個實成覺。
翌日起身,她精神很足,也不再那么忐忑。
常夏問她還聽書嗎?
她搖頭,“看皮影戲吧。”
皮影戲始于戰國,但真正聞名天下還是在武帝時。
傾國傾城的李夫人香消玉殞后,武帝思之甚切,幾乎到了茶飯不思的地步。
方士李少翁覺得機遇來了,言能致其神。
武帝信之,于是少翁以方夜致鬼,幾如李夫人還幄坐而步。
武帝激動不已,欲上前相見,被少翁所阻,言李夫人亡魂會被驚散。
武帝悲切,作詩:“是耶?非耶?立而望之,偏婀娜,何冉冉其來遲!”
少翁因此拜為文成將軍,后雖裝神弄鬼失敗被殺,但郭圣通仔細回味這個故事,總覺得李少翁的皮影戲要比世人看到的精彩百倍不止。
武帝是什么?
開疆擴土的一代大帝!
李少翁弄出個扁平生硬的影子就能把武帝糊弄過去?
武帝那么好糊弄的話,能應對得了內諸侯外匈奴的難局?
必是活靈活現,武帝才會情難自已,要上前和李夫人相見。
她腦海里胡思亂想著,等著一出戲演完后,絲竹聲跟著停下來才反應過來忙叫賞。
看皮影戲也沒意思。
踏雪賞梅想必有意思的很,可這么冷的天常夏和羽年會叫她出去嗎?
夜里熄燈躺下的時候,她摸著高高隆起的肚子笑。
又混過去一天。
人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她還沒體會過那般刻骨的思念。
但現下真真是一刻鐘都漫長的很。
時間就像是凝固了一般,走得慢極了。
郭圣通不知道,前方諸將因為她一次都沒來過問,都當是她個沉得住氣的。
私底下彼此相見了都有愧色,“論急誰能急過主母去?來日主公回來聽說了,只怕得狠狠笑話我們。”
“是啊,是啊,如今想想實在是沒什么好慌的。”
“便是最壞的結果,我們也可以去迎主公侄子抑或奉小主公為主。”
“這都是高祖嫡親的血脈,大義名分上站得住腳,何愁大事不成?”
等著第四日晨間,竟傳來了一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
尤來、大搶、五幡趁夜退兵了。
吳漢率軍前去追擊,臨行前打發人來報她。
她頷首:“敵軍趁夜而退,必是摸不清我軍底細,不敢輕易開戰。
此番退走,我軍若是不追,敵軍便將生疑。
這些我都省得,請建策侯放手施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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