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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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鴆酒嗎?
鉤弋夫人愣愣地望著眼前玉杯里澄清的液體。
她輕輕嗅了下,發覺還有股淡淡的果香味,有些像西域來的葡萄酒。
可是,怎么能有果香味呢?
她此刻身臨絕境,卻還有閑心東想西想,她不知道該說自己心大還是說她心里存著僥幸。
她總覺得陛下很可能會改了主意,他會來赦免她的。
她知道她是驕縱了些,可還罪不至死啊。
她承認,自知道陛下賜周公背成王見群臣圖給奉車都尉霍光后,她便有些飄飄然。
她自小家境貧苦,并未讀得多少書。
但入宮后,因著陛下時常手不釋卷,她為了投其所好,也為了不在眾人跟前露怯,一有空閑便也拿起書來看。
她漸漸發現,陛下特別喜歡她讀書的樣子。
尤其是她讀書時因為看不懂而微微蹙起眉時,陛下便會格外溫柔,耐心地坐在她身邊教她。
她由此自然而然地知曉了周公的典故,她先驚后喜:陛下這是要叫弗陵做太子。
那她以后便是太后了,她如何能不飄飄然?
她想,嫁給陛下真的是她的福氣。
陛下大她許多許多,大到足可以做她的祖父。
她起初聽著要被父親舊友獻給陛下時,她哭鬧著不肯。
但見到陛下后,她改了主意。
嫁個鄉間士子有什么意思?
等他略微出息些,就該嫌棄她這個糟糠之妻了。
而陛下就不同了,他是天子,便是做個最低等的妃嬪也是她幾輩子才修來的福氣。
于是,她使出了渾身解數來討好天子。
他看中了她。
她被帶回了宮,初封便為夫人,只在皇后之下。
衛皇后早就失寵,她實際上便是后宮第一人。
等她生下弗陵后,陛下對弗陵更是愛得不行,常說弗陵像他。
她那會心里便有了隱隱約約的憧憬,只是不敢多想,
那會,誰能料到太子會造反,皇后會自絕呢?
他們的死成全了弗陵。
她高興的不行,再回首還在鄉間的那些苦日子時,忍不住感慨。
那時怎么想得到她會走上如此巔峰?
感慨完后,望著遠處隱隱可以望見一隅的長門宮,便嘀咕了句:“出身尊貴又有什么用,福氣上壓不住啊。”
她驀然覺得后背一涼。
她轉過身去,是陛下來了。
她笑著行禮。
只是這次古怪的很,陛下許久也不叫她起來。
她仰頭看他。
他沒有看她,語氣冰冷又陌生,“你方才說什么?”
陛下不喜歡人提元后陳阿嬌,她是知道的。
她為此問過陛下身邊的春陀,但春陀嘴緊的很,什么都不肯說。
她問不出來,只能提醒自己那是陛下的忌諱。
她知道自己方才說錯了話可能叫陛下聽著了,但起初的慌張過后她想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知道陛下當初封太子,陳后和館陶大長公主都是出了死力的,可后來陳后落得那么個下場。
陛下不管是愧疚也好,要臉面也好,定然是不喜歡旁人提起的。
可她是旁人嗎?
她笑笑,想要挑開話頭:“您見著弗——”
陵字還哽在喉里,陛下忽地勃然大怒:“誰給你的膽子頂撞朕?”
她剛進宮時,也有惹陛下生氣的時候。
那時候她把頭上的釵環都褪下,他卻忽地不氣了,笑著上前扶起她來。
她這回故技重施,滿以為會一樣好使。
可陛下不知怎地,竟像鐵了心的,冷冰冰地道:“拖下去,送到掖庭獄。”
掖庭獄?
那是宮妃戴罪的去處,去了那就不要再想翻身了。
陛下這是發什么瘋?
她終于覺出怕來,回頭求饒。
但他連看都沒看她。
她被送到掖庭獄后,哭了整整一夜。
她想,難怪人說伴君如伴虎,真是半點都沒錯啊!
她托人去求春陀,希望叫他說情。
但這個殺千刀的老黃門,竟門都不讓人進。
她氣的不行。
等日后弗陵稱帝后,她第一個就要處置他!
是了,她還有弗陵啊。
只要弗陵在,陛下總會寬宥她的。
她等了又等,終于等到了五柞宮中來人。
來的還是春陀。
她喜出望外,萬萬沒有想到春陀會端出一杯鴆酒來叫她了斷。
她幾乎疑心她聽錯了,但他不陰不陽地肯定說陛下就是這么個旨意。
怎么可能?
他那般寵愛她,怎么會忍心殺她?
她對著鴆酒繼續發呆。
她想再熬會,陛下說不定就巴巴地打發人來改變主意了。
春陀也不催她,由著她磨時間,未知不是跟她打著一樣的主意。
可往日里刻漏走得極快極快,這會怎么這么慢呢?
身前小小的玉杯中倒映出她又忐忑又慌張的模樣。
她還未入宮時就聽說過鴆酒,她那會就想天底下真的存在見血封喉的毒藥嗎?
后來,她聽人說,鴆酒中的毒來自于一種名為鴆鳥的羽毛。
傳說,鴆鳥渾身黝黑,雙目發赤,喜食各種毒蟲鼠蟻。
種種毒性滲透到它的體內后,就連它的糞便都是有毒的。
非常神奇的是,若是為毒蛇所傷,在傷口上敷上鴆鳥的角質粉末可以解毒。
可若是正常人,食之即死。
宮人曾說鴆酒剛順著喉嚨咽下,就能把人毒死。
發毒之快,毒性之巨,足以叫人望而生畏。
宮人還說,鴆酒來之不易,賜死一般人尚且還用不上鴆酒。
是以,她也只是道聽途說,并未真正見過被鴆酒賜死的。
鉤弋夫人唇邊浮起苦笑來,如此說來,這杯鴆酒還是她的榮耀?
可,她不想死,不想死。
她才二十五歲啊!
她的人生還長的很!
她還沒看到她的弗陵當上皇帝,她還沒有享受夠榮華富貴。
如何甘心?
可暮色無聲無息地來臨后,她還是沒等來陛下的赦免。
春陀望著她笑:“還請夫人飲酒,也好讓奴婢回去復命。”
這個老黃門!
他就不怕等將來她的弗陵登基后,將他挫骨揚灰,讓他永不超生嗎?
他怎么就不知道雪中送炭的道理?
但凡他肯為她周旋一下,她只要逃過此劫,將來定會百倍地報答于他。
風風光光地收個兒子,死后有人打幡抱罐摔盆難道不好嗎?
她深吸了口氣,知道無法再拖延了。
她雙手發顫地拿起了酒杯,還在猶豫間就有兩個小黃門涌上前來強按著她的頭把酒灌了進去。
她拼命地掙扎,酒灑了大半。
但果然叫那宮人說對了,就這么一點便夠她受的了。
那酒像一把火,點染了她的五臟六腑,燒得她痛苦難耐。
渾身的血液往上涌來,沖的她頭疼欲裂。
她喉間似被一雙強勁有力的大手緊緊捏住,她呼不出氣來也說不出話。
眼前的人影飄起來,一個兩個三個重影……
神志恍惚間,她像斷了線的風箏轟然倒地。
她呼吸越來越困難,她本能地張大了嘴,如一條擱淺的魚。
但所有的掙扎都是徒勞地,她很快便蜷縮在地上沒了聲音。
“小雪兒……雪兒……”
迷迷糊糊地似乎有人叫她。
雪兒?
她是大雪天出生的,母親由此給她取了雪兒的小名。
可自進宮后便再沒人這么叫過她了。
鉤弋夫人心酸地厲害,她極力地想睜開眼睛來。
這是到地府了嗎?
她就這么輕易死了,也不知弗陵會哭成什么樣,也不知陛下會不會失悔?
她這一輩子啊,委實太短了,短得像那天邊的流星一般。
她用盡了渾身力氣,終于睜開了眼。
明亮的光線刺得她瞇著眼,等著適應環境后,她驚愕萬分地發現她竟然回到了姑母家中。
她躺在睡了十五年的榻上,環視著四周的擺設,十分確定這是姑母家。
她母親早死,父親帶著她活不下去,竟去宮中當了黃門,把她丟給了姑母。
唯一幸運的是,姑母非常地疼她。
可是,這是怎么回事?
她不是死了嗎?
難道說陛下憐惜她,把她遣送回來了?
可既然都不用死,為什么要送她回來?
她心下亂糟糟地,一時為大難不死而慶幸,一時又掛念起還在宮中的幼子來。
屋子里靜悄悄地,她叫了幾聲姑母都沒有人應。
剛剛是誰在叫她?
她下了地。
起初的狂喜過后,她有些奇怪。
她得寵后,派人厚賞過姑母。
姑母來信說家里上下都翻修一新了,可現在看來怎么還和從前一樣?
表哥把那錢吞下來了嗎?
她蹙眉跪坐在梳妝臺前。
這是她下意識的動作。
她知道,她雖生的美,但究竟抵不過傾國傾城的李夫人。
陛下在李夫人死后多年都無法將其忘懷,可以想見那該是如何的天姿國色。
她曾偷偷看過李夫人的畫像,她不得不承認,她的確比不上她。
所以,她平日里格外注重儀表,任何時候都要自己光彩照人。
她深吸了口氣,把目光投注到昏黃的銅鏡中。
“啊!”
只一眼,就把她嚇得跳起來。
鏡子中……
鏡子中的人眉眼稚嫩,分明只是十三四歲而已。
但她已經二十五歲了啊!
這是怎么回事?
她頭皮一陣陣發麻,不可置信地望著銅鏡。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