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近午時,陽光明媚。
窗紗全被束起規規矩矩地躺在金鉤里,柔和了一地光影。
紫檀木雕云蝠番蓮紋架幾案上擺著的芙蓉玉石擺件經光點透,越發栩栩如生,引得人都想俯身去聞聞有無花香。
郭圣通愣愣地望著身前拜下的女子,或許是她遲遲沒有叫起,女子心下惶然頭低的更厲害了,只留下一截細白瑩潤的玉頸在人視線里。
青素服侍郭圣通的時間還算不上長,她摸不清此刻皇后走神是為了什么,更不敢貿然提醒皇后,她只得望向羽年。
羽年也百思不得其解:這年輕夫人確實美,可皇后再驚艷也不至于愣神吧。
她往前挪了半步,揪了一把郭圣通的袖子:“殿下,這是護軍都尉馬成的夫人——陰麗華。”
馬成?
那是誰?
真愛怎么會成為他的夫人?
這中間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怎么能出現這么大的偏差。
郭圣通好容易回過點伸來,她心間洶涌著萬般情緒,但到最后不過化為了一聲淡淡的嘆息。
命運真是弄人,她之前卯足了勁想要用最好的精氣神來見真愛。
她想告訴劉秀和真愛,你們愿意怎么恩愛就怎么恩愛,這一世我既不會摻合在你們中間,也不會成為你賢惠大度的名聲。
我想要什么,我都會靠我自己去獲得。
但現在……
不管了,水來土掩就是。
她上前親自扶起陰麗華,語氣中有些歉疚:“方才有些頭疼,心思恍惚了。”
陰麗華緩緩抬起頭來,她的眉目清晰地浮現在郭圣通眼前。
這一剎那,郭圣通終于懂了什么叫艷光四射。
陰麗華在夢中已經驚艷過她一次了,可是再見她仍然不能抵抗她的美貌,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掠過她的臉。
真是大美人。
詩經中那贊美衛莊公夫人莊姜的詩句套到陰麗華身上依然適用,毫不夸張。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這樣的大美人,她一個女子見了都被震的說不出話來,何況男子?
而且前世的記憶告訴過她,陰麗華不是徒有其表的人,她擁有的不止美麗,還有智慧。
驕縱慣了的她輸給這樣的人,也算不得冤枉。
真是奇怪。
她竟有些想笑。
她以為她終于見到真愛后怎么都會有些厭惡她的,可她竟還真的沒有。
她對陰麗華的第一印象甚至還挺好的。
人皆有愛美之心,她也不例外,她也喜歡這樣賞心悅目的美人。
她在打量陰麗華的時候,陰麗華也在打量她。
原來這就是皇后啊。
顏色不過中上,唯一過人的大概就是那瓷白通透的肌膚了。
陰麗華還在南陽時便時常聽人說起她,而這后面往往還跟著一聲嘆息。
嘆息什么陰麗華是明白的,不過是覺得她錯失良機了。
她的表哥鄧晨是陛下的二姐夫,因著這層關系,她聽人說她很早就見過陛下。
是的,聽說。
她自己全然沒有什么印象了。
但再正常不過,不是嗎?
她那時候才八九歲,什么都還不懂,怎么會去留意一個偶然瞟到的陌生成年男子?
可大家都為她惋惜,都覺得她有過近水樓臺先得月的機會。
每到這時候,她都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誰能一早就知道劉秀能為帝?
還有——
這些傻子,真覺得美貌就能那么無往不利嗎?
倘若她是劉秀,她也會選擇出身高貴能助她盡快在河北站穩腳跟的真定郭氏之女。
紅顏再好,終會老去不是?
等著天下在手,還不是要什么樣的美人就有什么樣的美人?
所以,她半點也不覺得可惜。
她甚至還同情這個素未謀面的郭皇后,政治聯姻其中的苦樂哪是旁人能懂的?
那些替她嘆息的人大概也覺得郭皇后的恩寵是不會長久的,所以她們嘆息到了她大哥跟前。
她們委婉地暗示大哥,可以把她送去當個寵妃,來為家族謀取更長遠的利益。
大哥怒發沖冠,狠狠地把她們訓斥了一番。
大哥說她是陰氏嫡女,哪能屈居人下?
她躲在門后忍不住跟著點頭。
是啊。
哪怕是僅次于皇后的夫人,也還是妾室不是?
她不想做妾,她也不能做妾。
于是,她在去年的陽春三月嫁給了前來求娶她的護軍都尉馬成。
都尉官職已經算不得低了,何況是天子近軍的都尉。
馬成生的又英武高大,和她正是良配。
但馬成還是覺得委屈了她,在新婚夜時他對她許諾這生不論貧富貴賤永不相離。
她笑著應好,心里的漣漪一圈一圈慢慢地蕩漾開去。
皇后能像她這樣一生一世一雙人嗎?
不能。
皇帝注定了不是屬于哪一個人的。
所以,陰麗華一點都不覺得可惜了,更沒有遺憾。
惠子曰:“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也”
她笑望向皇后,語氣低柔:“不礙事的。”
皇后還之以笑容,又問起她的夫君和父母來。
她一一答了,很快便結束了和皇后的會面,被領到坐席上去。
她捧著熱茶慢慢喝著,心不在焉地聽著身邊人的寒暄,想到方才皇后的失神目光不由自由地又繞到了皇后身上。
皇后還在和人說話,神色自若。
陰麗華一點都不相信皇后的失神是因為頭疼,她看的清楚,那分明是震驚。
震驚什么呢?
難道南陽陰氏的流言都傳到皇后耳朵里了?
陰麗華思及至此,不免有些薄怒。
那些長舌婦人,一天到晚就知道搬弄是非,說些有的沒的。
可不說她如今已經嫁人,就是從前云英未嫁時她也決計沒有這個心思。
寧為窮人妻,不為富人妾。
好好的正頭夫人不做,去別人手底下討生活她圖什么?
夫婿疼她敬她,又沒有婆母妯娌,只有個年紀尚小的妹妹,和她關系和睦融洽的很。
她雖是嫁了出去,但比在家時卻更自在,因為一切都由她做主,她對如今的生活再滿意不過了。
皇后應該不會這么傻,真覺得她有別樣心思吧?
她嘆了口氣,緩緩收回目光。
夕陽西下,郭圣通送走滿殿客人,疲憊地話都說不出來了。
羽年和青素服侍著她更衣卸妝后,她歪在軟榻上,舒服地嘆了口氣。
見她眼皮漸沉,羽年抱來一床薄被往她身上搭了,和青素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
郭圣通真的很快睡著了。
但睡的不沉,總覺得胸口堵得慌,四肢無力,想動還動不了。
睡到后來她有些喘不上來氣,她想醒又醒不過來,想叫人也張不開嘴來。
她想:這是不是就人常說的鬼壓床?
聽說這時若有人來,就能破局了。
可沒有她吩咐,羽年是決計不會進來的。
她有些頭疼地嘆了口氣,決定先不想這個了。
她的思緒繞回到了真愛……嗯……陰麗華身上。
從前她是不知道名字,但現在知道了還叫人外號好像不太好是吧。
雖然……真愛也不可能知道……
真愛怎么會嫁人了呢?
她不是劉秀的青梅竹馬嗎?
他們不應該早就情愫暗生嗎?
正因為這樣,前世時劉秀才會把皇后的位置留給她。
哪怕他明知道她當不了這皇后,也得留給她。
那是他待她的一番心。
她拒絕了后位,換來了劉秀對她的愧疚之心。
他后來把這份愧疚之心寫進了詔書里,他想告訴天下人她是可以為后的。
可這把她郭圣通置于何地了?
她想前世的她初聽這個消息時,定然臉色慘白,如墜深淵。
從前的甜言蜜語你儂我儂在這一刻凝聚成颶風,在她腦海里肆無忌憚地呼嘯而過,吹得她頭昏腦脹,意識模糊。
她定然是想哭的吧,但或許是失望太甚,也或許是她可笑的驕傲不容許她哭出來。
她一直熬,一直熬到笑請劉秀廢后才哭出來。
她躺在冰涼的地面上淚如雨下時,心底是如何地絕望,沒人知道。
就連現在的她都不敢往深了想,她怕那股心如死灰叫她也跟著絕望。
這世的她在一點點窺探到前世模樣后,一面繃緊心弦,一面刻意結交諸將家眷,為的就是反擊劉秀和陰麗華。
可究竟哪出了錯?
為什么陰麗華嫁了人?
是因為她這世去了長安嗎?
而陰麗華在此之前又和劉秀不認識?
若不是如此,陰麗華怎么會另嫁他人?
這么說的話,她的命運不也跟著也徹底改變了嗎?
郭圣通知道,劉秀即便以后再見到陰麗華,不管如何被驚艷,哪怕是一見鐘情,他也會逼著自己放下。
因為,他不能奪臣妻。
命運就這么輕易地被改變了嗎?
那她之前這么久的忐忑不安算什么?
她忽地想哭,為前世的自己哭。
前世的自己怎么可能知道她要提前幾年去遇見一個人,才能避免一生的悲劇。
她躺在榻上,想起前世的自己兩行清淚終于奪眶而出。
她一直躺到天黑,躺到劉秀回來。
他進來后才終于讓她從痛苦的鬼壓床中掙脫出來。
他坐到榻邊,溫柔地在她額上輕輕一吻,低聲道:“桐兒,起來吧,用過晚膳再睡。”
她用盡了全身力氣,終于睜開眼來。
他沒叫人進來,親自打水過來服侍她盥洗。
用過晚膳后,他叫把劉疆抱來,鄭重其事地取出一個錦囊遞給他。
“這是干嘛?”郭圣通問。
劉秀笑:“壓歲。”
遠古時以為小孩易為名為“祟”的妖魔所害,故須壓祟。
后漸漸走音,變成了壓歲。
不止壓歲,還得守歲呢。
但郭圣通和劉秀今天都累的慌,沒有守歲的意思。
讀了半個時辰書后,兩人便躺下了。
劉秀問她:“今天順利嗎?”
她道:“順利。”
她把覺得彭寵夫人頗合眼緣的事情告訴了他:“王夫人慈眉善目的,我一見就喜歡極了。”
她并不準備瞞劉秀,卻非殿里發生了什么劉秀怎么可能不知道?
還不如痛痛快快地自己告訴樣他,倒顯的她光明磊落。
如瞞了才像是真的另有所圖。
“以后多叫她進來說話吧。”劉秀道。
她在幽微的光影中點頭,“你呢?”
他說他也一切順利。
嗯……
似乎沒有什么能說的了。
但她不知道怎么了,忽地極想在他面前提起陰麗華。
或許是陰麗華另嫁,也或許想起了他在真定王宮春影堂擲地有聲的誓言,她竟有了一種渾然不顧的勇氣。
她想知道,這世的劉秀究竟知不知道陰麗華。
她試探著提起:“今天我還見著一個人,不知道你認不認識?”
他偏頭過來看她。
“陰麗華,她也是南陽人,你不認識?”
她等待著他的回答。
靜寂無聲的夜里,她猛然緊張到了極致。
一層薄汗由心底滲出,漸漸彌漫到背后,弄得她身上很不舒服。
但她不想動,她全身心地等待著劉秀的回答。
“陰麗華……這名字好像有些熟悉……”他蹙眉,但并不欲深想。
她心下的弦已被拉到極限,她不想停下來,她只想知道答案:“就是生的特別美的,南陽陰氏的嫡女,不認識嗎?”
這一下,劉秀終于想起來了。
陰家女公子啊……
確實見過。
他點頭,而后又對郭圣通的態度感到奇怪:“為什么覺得我一定認識她?”
她笑:“這樣的大美人,我覺得你肯定認識啊。”
他有些好笑:“我見到她時,她還是個小孩子呢,現在什么樣子倒還真沒見過。”
他問她:“你怎么會見到她?她嫁給誰了會來拜見你?”
她告訴他陰麗華嫁給了護軍都尉馬成。
他哦了一聲,說了句挺好。
她從頭到尾仔細地盯著他,想看看他臉上會不會出現一種叫遺憾的情緒。
但是他沒有,他真的沒有。
他沒有隱瞞情緒的必要。
那么,這世的劉秀和陰麗華真就這么錯過了嗎?
郭圣通冒起一股不真實感。
可事實擺在眼前,劉秀一直以來待她的好更是歷歷在目。
他從前的誓言為真,那么該輪到她敞開心扉了嗎?
真的可以嗎?
她陷入了迷茫中。
出元宵后,劉秀先是二次大封功臣,而后封自家人。
劉演被追謚為齊武王,劉仲被追封謚為魯哀王。
劉黃被封為湖陽長公主,已逝的劉元被追封為新野長公主,劉伯姬被封為寧平長公主。
本來一切到這完美無缺,但生活嘛總得起點風浪。
是的。
有人上書為子嗣綿延的理由請劉秀充盈后宮。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