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還在這兒?”范塔西亞的聲音從身后傳過來,像山谷里浮起的白云。
夏伊達慌張地從地上爬起來,起得太快,以至于忽地眼前一陣發花,腿腳也跟著酸軟起來,踉蹌一下,險些摔倒。
范塔西亞一伸手,從身后用手指在她的肩上輕輕地觸了一下。他用的力極小,但是給他的手指一托,夏伊達的身體失去的重心就忽然找了回來,獲得了一種新的平衡。
看夏伊達站穩了,范塔西亞就把手指收了回去。夏伊達轉過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覺得眼前這個人真是神奇。范塔西亞就像一個魔法師,可以洞察一切物體的重心,隨意伸手調整一下,就能讓原本東倒西歪的東西重新站得穩穩的。
曾經看到過,有人用樹枝和羽毛搭得很高的那種平衡表演,在這一瞬,夏伊達忽然感覺范塔西亞就像那背后寧靜操縱著的神奇的手。
“回去吧,”范塔西亞說,“我設定的練習量是有用意的,心急沒有用,會對后面的練習有阻礙作用。”
“可是……我沒有覺得很累。”夏伊達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可能是有點笨,所以老師你規定的練習時間,有些不太夠。”
范塔西亞想了想,沒有再反對。
他從一開始就不愿意來當這個導師,因為以他的性格,一旦做一件事,就難免過于專注,傾注太多的心血。而在他的眼中,大多數號稱要“把生命獻給舞臺”的人,都根本不值得他付出這樣的心血。
藝術與美推動了世界的和平,讓人類的心中充滿了對生活的愛意。可是,這世界已經太和平了,生活本身變得過于安逸,人們已經根本無法理解什么叫做真正的艱辛。
所以,現在的人們,努力程度都異常低下,并且把自己水平無法提高的原因歸結為天賦。但是,縱觀現在的舞臺,真正展露過天賦的舞者寥若晨星,大多數只是通過所謂的努力,按部就班地把自己變成了一個教科書般精準的匠人。
這一點,曾經讓他感覺十分寂寞。
天賦就像包裹在璞玉原石之中的那一點點核心,剝去原石的過程需要經歷太深刻的痛楚,所以大多數人終其一生根本無法動用到天賦本身,也就根本不知道自己天賦的成色是好是壞。但是,天賦卻成為人們最為津津樂道的詞匯,并且,將之拿來作為自己不夠努力的擋箭牌。
格雷之所以對于蕾拉·艾維雅娜留下了印象,就是因為曾經在她的身上,看到了經過苦練,觸及到的天賦的核心。
她的天賦本身并不是特別耀眼,近年來的新人中,由于天賦本身引起了格雷震撼感覺的,就只有北之國的康斯坦丁·薩卡洛夫一個。可是,由天賦支配的演繹一旦出現在舞臺上,就仿佛了無生氣的雕塑忽然擁有了靈魂,這已經足夠引起觀眾的心潮澎湃了。
所以,面對著眼前這樣一個功底不好,卻愿意付出更多努力的人,格雷覺得沒有辦法阻止她。
而且,這也是一個曾經給他留下過印象的人——這個女孩的舞蹈,動作蠻荒且充滿瑕疵,但不知怎的很容易就能抓住人的目光。她與一般人不一樣,如果仍然用璞玉的原石來比喻的話,她就像不經打磨,卻不知用什么法子把外層的石殼粗魯地敲碎了下去,露出了核心一抹動人的亮色。
因此,對于這個女孩,格雷第一次感覺不知該如何處置才是正確的。她暴露出的天賦成色上佳,有種能夠出人意料的力量,可是她目前的狀態卻十分危險,如果處理不得法,有可能就會被徹底毀掉,或者就這樣亂七八糟地發展下去,變成一塊千瘡百孔的普通石頭。
看著她,格雷·范塔西亞就覺得有一些傷腦筋。
教學生果然是一件煩心的事。如果不是霍爾頓校長的一再要求,格雷是絕不會把自己的時間花在這種無聊的事情上的。然而霍爾頓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拒絕不了的人。還好只有三周。
“你知道為什么這些天沒有告訴過你該怎么練嗎?”格雷問。
夏伊達想了想,不好意思地說:“大概是知道的——因為,我連眼下這些,還都練不過來……”
格雷點了點頭,說:“你注意一點,你在做動作的時候,軸心總是向左偏斜3左右,雖然影響不大,但是最好刻意糾正,因為會影響一些難度大的動作完成的可能性。”
“啊?”
軸心偏斜什么的,夏伊達從來就沒有感覺出來過,也沒有發現它的影響。這種問題,范塔西亞居然能在自己這亂七八糟的練習之中察覺出來。
“難度大的動作,指的是什么?”夏伊達問。
她當然不會質疑范塔西亞對于問題的洞察力,她只是感覺好奇。
“比如,《天鵝湖》劇目中,黑天鵝那一組經典的32圈揮鞭轉。”格雷說,“你報名的方向,不是芭蕾嗎?”
“那是……哪個動作……”夏伊達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自己的臉都在發燒了。
《天鵝湖》是芭蕾舞劇中最經典的劇目之一,夏伊達自然也是想法設方地看過各種版本,那種震憾人心的美,甚至令她興奮得睡不著覺。可是,把其中的動作用這樣的詞匯表達出來,她就搞不清楚是哪一部分了。
范塔西亞似乎沒有因此而對她有任何的不滿和輕視,只是把身上披的一件單衣拎著領子拉下來,搭在鏡子前的把桿上。
他身上穿的是便裝,非常寬松,只能隱隱看出身材的輪廓。不過當他向后退了兩步,以左腿為支撐,隨意地做了三個揮鞭轉的時候,夏伊達仍然是看得呆若木雞。
距離太近了,所以才覺得更加震撼——那動作只是隨意做出的,卻有著懾人心魄的美感,既精準到無可挑剔,又隱隱透露出一種與眾不同的靈氣。夏伊達只是看得興奮,卻不知道這樣的好,該怎樣用語言來形容才是對的。
但是,只是這簡單的三個揮鞭轉,夏伊達卻在其中,發現了一絲十分隱蔽的令她極為不安的東西。
“這個動作,看明白了沒有?”范塔西亞問的時候,夏伊達還沉浸在各種復雜發現的震驚之中,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所以范塔西亞便接著解釋道:“你的力量足夠,所以控制的能力也不錯,但是,軸心偏斜的話,這一類的動作,就會越做越斜。以你現在的能力,就算再練習,也不可能連續做超過17個。”
說話間,格雷發現女孩正在驚訝地望著自己,似乎沒能把自己的話語放在心上。女孩的眼神中,似乎流露出連他都無法看透的復雜的東西。
女孩朱唇微啟,格雷以為她要問“你是不是可以做到32圈”之類的問題,沒想到她問出的卻是截然不同的話——
“你……是不是很疼?”女孩聲音顫抖地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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