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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沉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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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20170228
更深夜重,冷月如霜。
一只螢火蟲歇在了凝著露珠的竹葉上,尾部發出的光照得那顆露珠亮晶晶的,煞是好看。
但下一刻,露珠就頹然墜地,無聲無息的落進泥地里,再也尋不到半點痕跡。
“她死了?”
崔異表情微凜,直直的盯著躺在臥榻上的少女。
她的臉色已轉為死灰般的白,全不似平日的瑩潤鮮活。
“家主,這位小娘子確實是沒氣了。”
醫師收回搭脈的兩根手指,嘆息道:“這一箭雖沒正中要害,卻折損了她的心脈,加之失血過多,本身底子又太差,似是長年累月被陰寒之氣所腐蝕。若單單的挑出一樣,都不會致命,但湊到一起,便必死無疑。”
“必死無疑,呵……”
崔異突兀的冷笑了一聲。
“家主可還有什么吩咐?”
待醫師走后,一個護衛自暗影中走出,沉聲問道。
“把張天師請來,為她招魂。”
崔異的眸光森冷幽暗,似深不見底的古井,“想死,哪有這么容易?我要她生不如死的活著,日日被我折磨。”
這人還真是病得不輕!
許含章的魂魄旁觀著這一切,只能失笑的搖頭。
死了就趕緊埋掉,招什么魂?
要知道招魂并非是起死回生之術,而是民間的一種習俗,專門用在受到驚嚇,啼哭不止的幼童身上。
再說了,人家張天師是看風水觀星象的,哪會這些旁門左道的伎倆?
這根本是病急亂投醫。
難不成他是見自己死了,一時太過歡喜,不慎發了失心瘋?
若他真瘋了,倒也不失為一件樂事。
許含章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但還是忍不住期待了一下。
“把每間屋子的窗紗都撤下去!”
“案幾和屏風收走!”
“所有的蠟燭和燈籠都點起來!”
那邊的崔異冷聲道,“既然活著的時候躲不了我,那做了鬼也是一樣。”
許含章神色驟變。
他還真是她的災星。
她原本是想在光線幽暗的書房里躲上兩日的,被他這么一攪,只能另謀出路。
“嗯。”
凌準眼簾微垂,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那你就在我房里躲著吧,這兒的位置正好背光,到下午才會有陽光照進來。”
“好。”
許含章應了一聲,隨后面上掠過些許茫然的神色,“那我應該躲衣箱里,還是床底下?”
“你可以,睡我的床。至于我,睡地上就行。”
凌準一愣,隨后如此提議道。
“不了,我還是躲衣箱吧。”
許含章卻死活不肯同意。
見拗不過她,凌準只能認命的打開墻角的大衣箱,把里頭的衣物都清理出來,又鋪了一套簇新的,尚未有人用過的薄被褥進去。
“把箱蓋扣上。”
許含章在他的幫助下,順利蜷了進去。
“不覺得悶得慌嗎?”
凌準的手放在衣箱的蓋子上,半信半疑道。
“我又不是活人,自然不會悶。”
許含章伸手扯過被子,低聲道:“我累了,等天煙以后你再來叫我。”
此時她的臉上有一種奇怪的神情。
既不是傷感,也不是疲憊,更不是無措。
她像是沉浸在某種只有自己才能體會的情緒里,靜默無聲,無悲無喜。
凌準的心沒來由的一緊。
他下意識想要問點什么,話到嘴邊卻硬生生收了回去。
窗外冷風又起,細碎的草屑漫天飛舞。
“好。”
他不再看她,而是抬手將箱蓋輕輕合上。
天,漸漸亮了。
凌氏醫館的男主人早早便起了床,將院子打掃得干干凈凈,藥柜也擦得閃閃發亮。
不多時,他那勤快活潑的小女兒也揉著眼睛起來,簡單梳洗后便走進灶房生火做飯。
胡麻粥,炒雞子,餛飩,蒸餅,什錦醬菜。
誘人的香氣蒸騰交織,直教人食欲大動。
凌準卻只是隨意的吃了幾口,便停箸不食。
“阿兄,是不合你胃口嗎?”
凌端惴惴不安的問。
“不是。”
凌準明澈的聲音略帶點沙啞。
“那你為什么不吃?”
“我還不餓。”
凌準歉然的揉了揉她的小腦袋。
“你至少嘗嘗這個醬菜啊!”
凌端可憐巴巴的望著他,“這個是玉姬姐姐親手腌制的,味道可好了,又有嚼勁……”
“你很喜歡這碟醬菜嗎?”
凌準聞言便夾了滿滿一筷子給她,“來,多吃點。”
“我是讓你吃!你怎么聽不懂呢?”
凌端生氣的架開他的筷子,“你一點也不曉得珍惜別人的心意。”
話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
玉姬姐姐向來是含蓄害羞的,自己怎能不經過她的同意,就大喇喇的對阿兄挑明她的女兒心思?
好在阿兄是個不解風情的,壓根不會想那么多。
她暗自松了一口氣。
“你們吃吧,我練功去了。”
凌準的確沒能領會到妹妹話里的深意,只心不在焉的起身離開,然后在自己臥房外的空地上站了很久,一動也不動,似要化為一尊泥塑木雕。
她,會不會餓?
會不會冷?
會不會疼?
許含章靜靜閉上了眼睛。
她的確是累了。
先是對著崔異惺惺作態了一番,然后又來了出苦肉計,最后是金蟬脫殼。
短短的時間里,就做了這么多事,不可謂不辛苦。
箱蓋合上后,她的眼前便是一片混沌的煙。
煙暗,總讓她無端端的覺得心安。
仿佛只要是光照不到的地方,流逝的時間便會緩上幾分,將陳舊的過往凝成一條靜止的長河,信手便能觸到沉入其間的水草。
他們,似乎都還在這里。
但她知道,她已經永遠失去了他們、
她的眼前出現了一片灰沉沉的天空。
綿綿細雨輕柔的落到了新抽出的桑葉上,發出輕微的碎響。
嫩綠的春韭被阿娘整齊的割下,裝在青竹編織的小籃里,散發出辛香的氣味。
爹爹則是手持一瓢清冽的井水,將附在菜葉上的泥沙盡數沖了個干凈。
“章兒,別玩了,快過來洗手!”
阿娘尋到了她的身影,頓時拔高音量喊道。
“哦。”
她不情不愿的放下手中初具雛形的泥娃娃,別別扭扭的走了過去。
“菜里少放點姜片,別把本身的鮮味給壓下去了。”
阿娘轉頭看向爹爹,笑著說道。
“祖父呢?”
她搓著指縫里的泥沙,好奇的問了句。
“還在看書唄。”
阿娘不假思索的答。
一盞昏黃的油燈亮起,溫暖了微涼的春夜。
“祖父,你不能邊吃飯邊看書,會把眼睛熬壞的!”
她兇巴巴的奪過白發老人左手緊握著的書本。
“我們的章兒長大了,越發有主意了。”
祖父慈祥的笑著,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腦袋,“明天我教你識字臨帖吧。”
“好啊!”
她笑嘻嘻的點頭應道。
“你明天就笑不出來了。”
爹爹卻向她投來一個同情的眼神。
第二天,許含章果然沒有笑出來。
這世上的字為何會有這么多?
為什么不僅要認識它們的模樣,還要理解它們的意思?
這也就算了,為什么還要挨個挨個的抄下來?
字體為什么也有這么多種?
實在是太麻煩了。
“我不玩了!”
她氣鼓鼓的將毛筆擲到地上。
“這不是玩。”
祖父將筆撿起,認真說道:“別小看了這支毛筆,八百多年前它就出現了……按種類它可以分為硬毫、兼毫、軟毫,按原料可以分為羊毫、紫毫和狼毫。”
“至于文字,就更不能小看了。上古倉頡見靈龜負圖,書丹甲青文,遂窮天地之變,俯察龜文鳥羽山川,指掌而創文字,待得字成,天為雨粟,鬼為夜哭,龍為潛藏。這足以說明是文字是有靈性的,一定要對其心存敬畏。”
“而書法,是最精妙不過的一門藝術。你是女兒家,可以多臨衛夫人的字帖。她的觀點很是獨到——先須大書,不得從小;善鑒者不寫,善寫者不鑒;有心急而執筆緩者,有心緩而執筆急者。若執筆近而不能緊者,心乎不齊,意后筆先者,敗;若執筆遠而急,意前筆后者,勝。”
“祖父,你說的什么,我怎么一句也聽不懂啊?”
許含章睜大了眼睛,怯生生的開口。
“啪”的一聲,是祖父拿筆管敲了她的頭。
“那我再說一遍!我先警告你,若是再敢走神,中午就不許吃飯!”
“嗚哇哇……”
她有些吃痛,頓時嚎啕大哭起來。
后來她不再哭了。
她學會了很多種別致的字體,也能將諸多詩集傳記倒背如流。
不止如此,她還對風水、天象、占星、節氣都頗有研究。
可惜祖父已經看不到了。
在她十歲那年,祖父的身體越來越差,蒼老的臉上已呈現出衰敗的神色。
但他不是病死的。
許含章清楚的記得,那天祖父一大早就出了門,說是去鎮上為她買幾本有趣的雜書回來。
換做是往日,她早就趁祖父不在家時興沖沖的出去瘋跑。
但那天她沒有那么做,而是乖巧的坐在門口的小凳上,望著祖父漸行漸遠的背影,連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好像一眨眼,祖父就會消失了似的。
這是一種隱隱的,不安的,直覺。
當天的很多細節她都忘了。
她忘了鄰居的大娘是怎樣通知她的,也忘了自己是以何種心情趕路的,忘了爹娘是如何安慰她的。
甚至忘了自己是否哭過。
但她永遠不會忘記自己走至村口的柏樹下,所看到的那一幕——祖父已失去了意識,奄奄一息的躺在地上,孱弱枯瘦的身體上遍布草屑和灰塵,胸口處有斑斑點點的血跡,呼吸聲像拉風箱一樣急促刺耳,全身籠罩著死亡的氣息。
聽說他是在回來的路上,被村中幾個地痞打傷的。
那些人下手沒個輕重,使得他的胸肺和肋骨盡數受到重創,加之過往的人都不想多管閑事,任憑他有氣無力的躺在那里等死,便錯過了最佳的搶救時機。
“節哀順變。”
“唉,那些天殺的,實在是太可惡了。”
“好人不長命啊。”
她聽到很多人善意的勸解。
但她一點也不感動,反而覺得好笑。
若這些人早些釋放善意,祖父便不會死了。
人都快死了,才來說這些假惺惺的蠢話,到底有什么意思呢?
沒意思。
在祖父頭七的那天晚上,她獨自來到墓地,手里拿著把題詩的折扇,在他墳前輕輕扇動著。
不知過了多久,她聽到有人在背后好奇的問:“小姑娘,你一個人在這里做什么?不害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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