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的風是溫柔而多情的,如一雙無形的手,輕輕的撫過了碧綠的草尖,將篝火吹得微微的晃動了幾下。
“我年紀大了,熬不住,就先歇下了。”
凌審行兩三口就將干糧啃完,接著便大喇喇的在油布上一躺,裹上用于在夜間御寒的夾袍,眼睛一閉,不多時就發出了很有規律的鼾聲。
明亮的火光仍舊在風中搖曳著。
四周升騰起了白茫茫的霧氣。
凌準反握著鋒利的佩刀,安靜的守在自家二叔的身旁,不時拈起幾截細弱的樹枝,往火堆里扔去。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山間的夜色竟越來越黑了,明明近在咫尺,二叔那高大的身形卻迅速在火光中模糊了下去,成了一團黑黝黝的影子,看上去很不真切。
突然之間,周遭變得萬籟無聲。
柴火燃燒的噼啪聲,二叔發出的打鼾聲,蛐蛐兒清脆的鳴叫聲,統統都消失了。
“許二,這時候……你究竟在做甚么?”
在這種詭異到死寂的氣氛中,凌準居然絲毫不覺得驚懼,反倒有閑情思念著自己的心上人,想著她究竟是睡下了,還是仍醒著。
如果她睡著,那夢里會不會有他?
如果她醒著,那心里是否念著他?
她,如今知道了他已經出城的消息么?是會相信他純粹是踏青打獵去了,還是會懷疑他只身涉險去了?
憑她對他的了解,應是很快就能猜出他的去向。
那猜出來之后,她是會心急如焚的追上來,還是會惴惴不安的等消息?
希望,是后者……
因為依她說給他的那個卦象,吳娘子是極可能會對她不利的,那她來了,豈不是羊入虎口?
所以,他還是希望她不要來的好。
若真有什么危險,就讓他來盡數幫她擋下。
而她,只需要在家中點燃一盞燈,照亮他回程的路即可。
就像是……
妻子等待著未歸的丈夫……
他一面胡亂地想著心事,一面警覺地注意著周邊的動靜。
雖則山里仍是死氣沉沉的,半點兒響動也無,但一直都沒有任何鬼魅的出現,沒有野獸或生人的滋擾,且二叔也沒有離奇的消失,他便漸漸的放下心來,只專注的和濃得化不開的夜色沉默對峙著,靜待天明。
不知不覺,便是兩個多時辰過去了。
“呼……”
凌審行伸著懶腰,慢悠悠的坐了起來,打了個呵欠,“十一郎,你還真是個老實人,居然沒想著偷偷的打個盹兒。”
幾乎是他的話音剛落,周遭的死氣便驟然散開,氣氛變得鮮活了不少,蟲鳴聲、風聲都斷斷續續的響起。
而凌準的耳邊,仿佛能聽到黑暗的碎裂之聲。
篝火陡然明亮了起來,而二叔的輪廓,也清晰得纖毫畢現。
“二叔,先前有一件怪事……”
凌準心下稍安,將那幾個時辰里的異狀簡略的說了下。
“這里曾死了那么多人。如果夜間沒有怪事,那才是最大的怪事。”
凌審行雖想不出具體的原因來,但顯然沒有將其放在心上,而是思考起了旁的要事,“再過一會兒,天就亮了。依你之見,我們是從山上翻過去,還是走水路蹚進去?”
因著村子早就被封死了,沒有便捷直達的大路,他們便只能棄馬而行,另辟蹊徑了。
“水路。”
凌準想了想,始終覺得那幾座連綿起伏、鬼影憧憧的大山才是最古怪的地方,下意識就有些抗拒。
“其實,我是想走山路的。”
凌審行聞言,表情頓時有些遺憾,“我曾經聽老周說過,他們南詔人是最喜歡往山林里鉆的,方便在沿途捉一些蟲蛇備用,順帶布置幾個奇巧的陷阱,引野獸上勾,然后扒皮放血,用來喂竹筒里封著的蠱蟲和蜘蛛。所以我估摸著,吳娘子她們多半就貓在山里。如果我們也往那兒走,指不定半道就能遇上。”
“是這樣啊?”
凌準頓時恍然大悟,點了點頭,“那就走水路吧。”
“你……”
凌審行噎住了,半晌后方道:“難道,你是害怕和她們正面對上?我不是說過了嗎,我的手頭上早就有了萬全的準備,應該不會出問題的。況且,只要越早遇上她們,越快解決此事,就越能早些回去……”
“這種話,你是說了好幾遍,我也聽了好幾遍。但周伯這個人到底靠不靠得住,言語間對你有沒有保留,一時半會兒是無法確定的。所以,我們不能把籌碼全部押在他的身上。”
凌準仍不為所動,淡然道:“另外,我當然想早些回去。”
是活著回去,全須全尾的回去。
而不是渾身都掛了彩,一瘸一拐、無比狼狽的回到長安城,繼而把她嚇著,害得她平白為他擔心。
“你怎么成天就跟娘們兒似的,盡惦記著這些風花雪月?”
凌審行其實是曉得他說的很有道理,也了解他心中的那些顧忌,但面子上卻有些抹不開,沒好氣的說道。
“二叔,你如果不是惦記著風花雪月,那為何會吃力不討好的跑這一趟?”
在關乎著大局的時刻,凌準絕不會愚孝的尊重長輩,給對方留足面子,而是十分認真的反問道。
凌審行再次噎住了。
要不是為了曾經的風花雪月,為了曾經的南柯一夢,他壓根犯不著一大把年紀了還屁顛屁顛的往荒山野嶺涉險。
“行了!水路就水路!”
他頓覺老臉發燙,不好意思再指責侄兒的意氣用事,只得訕訕的扭過頭,無奈的示弱道。
“還是走山路吧。”
那廂的凌準卻突然改了口。
“你這個臭小子,是存心和我作對,想拆我的臺是吧?”
凌審行哪受過這反反復復的戲耍,不由氣極。
“不是。”
一道女聲忽地輕輕柔柔的飄來。
是什么人?
什么時候過來的?
自己的耳力已經算是頂好的了,怎會一直都沒有發現她的存在?
凌審行大吃一驚,連忙握緊了樸刀,戒備地回過頭望去。
隨后,他怔住了。
只見不遠處的一個陡坡上,有幾顆山石滾落了下來。
而陡坡邊的一株古樹旁,系著一條極長極軟的白綢帶,似天邊裁下來的一段云,飄逸靈動。
一個身姿窈窕、白衫紅裙的女子正一手攀著它,一手持紅傘,如精靈般游曳而下,穩穩的立在了平地上,俏生生的望著二人,嫣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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