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延章才沖過澡,初春井水本來微暖,放在屋中數個時辰,也早變得寒涼徹骨,他身上挾帶著寒意,站在床邊等了好一會兒,等周身的冰冷之氣散得差不多了,才重新躺回了床上。
就在身側,季清菱睡得正香。
他靠得近了些,細細看了一回嬌妻的臉。
眉兒彎彎的,雖是柳眉,卻又不似尋常的柳眉,而是更濃也更黑,同她的性格一般,外頭乍然看起來溫柔甜美,其實里頭卻是堅韌不移。
睫毛不長也不短,輕如蝶翼,微微往上翹,都要翹到他心尖上了。
眼睛……眼睛閉著,可眼瞼下頭那一雙燦然若星辰的眸子,哪怕重新投上十八回胎,他也一樣忘不掉。
被這樣一雙眸子看著,他除了想要微笑,其他的都不會了。
鼻梁秀挺,真好看。
嘴唇又豐又潤,是淡淡的粉色,當真就像鳳仙花瓣一樣,只比那花瓣更柔,更輕,看得他……
怦然心動……
明明剛剛才被他吻過的時候,那兩瓣唇是水光瀲滟的紅,似嫩紅的虞美人的顏色,這才不到小半個時辰的功夫,便又回到了淡粉。
他情不自禁地想要湊上去輕輕地吻一口,叫那淡粉重新變回嫩紅,眼見再往下一點點,便能親到,卻突然聽得外頭一陣吵鬧聲。
顧延章坐直了身子,不由自主地皺起了眉。
怎么回事,這屋里的人越發不懂事了嗎?
客棧的屋舍隔音并不很好,外頭的聲音傳進來,還隱隱約約能聽到幾句。
是秋月,好像在同一個小孩說話。
哪里來的小孩?
顧延章等了一會,見外頭聲音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伸手抓過一件外衫,便要穿鞋出去。
清菱睡眠淺,若是有什么聲音,她很快便會被吵醒。
他把外衫一攏,翻身下床。
然而季清菱已經驚醒了。
她眨了眨眼睛,只覺得身體軟趴趴的,因為沒有怎么睡足,整個人都處于混沌的狀態。
顧延章連忙回過頭,俯下身去,親了親她的臉頰,輕聲道:“無事,外頭有些吵,我去瞧瞧,你再睡一覺。”
季清菱連忙抓著他的手,側耳聽了一下,道:“是秋月在同張璧說話。”
顧延章一怔,訝然道:“誰?”
季清菱揉了揉臉,把被子掀開,坐直了身子,解釋道:“城中新來的張提舉府上的小公子,叫張璧,玉璧的璧。”
顧延章更是莫名其妙,問道:“哪里又冒出來一個提舉?”
季清菱笑道:“延州東路同提舉,張待,聽說才來沒幾日,從京城調職而來,本官乃是閣門舍人。”她知道顧延章十有記不住張待,便是她自己,也是聽了張瑚的名字才想起來的,便提醒道,“慈明宮那一位姓什么?”
顧延章恍然。
不過他還是有些記不太清,便問道:“是伯父還是從叔?”
季清菱道:“伯父。”
顧延章頓時心下了然。
又一個來分功勞的。
說不定還擔負著監視的任務。
一面想著,他心中盤算了一下保安軍、鎮戎軍中數得著的人名,再算了算諸人麾下將士,門下門人、幕僚、親友等等,忍不住道:“再來幾個,楊平章的餅就要分不過來了。”
季清菱雖然沒有在陣前待過,卻多少能理解顧延章口中之意,她也跟著嘆道:“再來幾個,楊平章就算咬著牙也只能硬挺著打回北蠻老家了。”
分功勞的人越多,就意味著立下的功勞要越大,才能夠分。
楊奎如今與北蠻打了數年,雖然是贏多輸少,可大勝卻一役都沒有,如今麾下人越來越多,抽調的援軍也越來越多,如果沒有開疆辟土之功,回到京城,說不得要被范堯臣一派如何攻訐,又會被御史臺的那群食腐肉的烏鴉參成什么樣。
兩人對視一眼,均是有些擔憂。
楊奎身上的壓力越大,打起來就越容易被逼得無奈。
以大晉的國力對上北蠻,最后勝是肯定能勝的,只是勝成什么樣子,卻很難說了。
勝得越大,延州同邊境以后才會越安定。
季清菱雖然知道歷史,也知道將來的大概走勢,卻不清楚其中細節。
如今成了此時的一份子,看到城池荒蕪,百姓流離,自然也希望能叫楊奎早些贏,如果能把北蠻徹底打垮,就更好不過了。
哪怕將來五哥再無那借以晉身樞密院的不世奇功,又有什么關系,比起來,定然是百姓的性命與國是的安定更為重要千倍萬倍,全然不能相提并論。
季清菱只是在延州城內看一回,已是知道楊奎這一仗不好打,顧延章在陣前協理過轉運,自然更明白三軍的壓力有多大。
然而這卻不是他能左右的。
只有身份越高,權利才能更大。
越到此時,顧延章便越覺得官身與權勢的重要性。
想要做事,只能當官,想要做更大的事,只能當更大的官。
他看著季清菱,道:“不會輸。”
季清菱點一點頭,道:“我知道,只是……”
只是什么,她沒有說出口。
然而顧延章已是明白她口中的未盡之意。
他定定地看著季清菱,幾乎是用莊重的口吻道:“便是此回不諧,將來,最多等上三十年,總有回來報仇雪恨,平定邊陲的那一日。”
兩人被逼得家破人亡,只能逃難薊縣,便是因為北蠻屠城。
國恨家仇,唯有以血祭之。
顧延章從來做多說少,此回起誓,尤其顯得鄭重其事。
季清菱聽得心中仿佛燃起了一道火焰。
她回望著顧延章,眼中盡是信任與豪情。
“好。”
她道。
在她投于此身的那一瞬間,在兩人朝夕相處的成千個日日夜夜里,一切早不再是史書上的筆墨記載。
史書上沒有族叔,沒有服役,沒有獻產,沒有錦屏山之役。
也許因為她的緣故,將來會有更多的事跡被改寫,歷史被改變,甚至也許本該有的狀元,本該得到的諸多助力,都會不復存在。
可那又有什么關系。
五哥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胸懷家國,志在蒼生,更是腳踏實地,跬步千里。
當得大丈夫。
比起歷史上的顧延章,同她一起成長起來的這一個,在她看來更出色,也更坦蕩。
數年的相依相處,他的想法,她都懂。
他要走的那一條路,她更是再明白不過了。
窮則心懷天下,達則兼濟天下,為蒼生黎民開太平。
她雖是女子,也心向往之。
(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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