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五章說服
“顧副使。”陳篤才張口道,“明人不說暗話,若是我將所有事情一一說清,朝中會如何定罪?”
顧延章道:“你也熟背《重詳訂刑統》,其中條例不消我再解釋,然則定罪從重或是重輕,只看你在其中出力,此時交代,若主謀非你,自然不用領重罪……國朝至今一慣善待官員,如若能戴罪立功,旁的不論,或能將你貶往廣南、滇地任官……”
陳篤才沉默了片刻。
顧延章又道:“行此大案,若想全身而退,自是并無可能,然則只要能留一個官身,至少將來陳兄家中后嗣亦能科考做官,當不至于受到太大牽連。”
陳篤才遲疑良久,一張嘴翕翕合合,終于抬頭道:“賢弟,從前之事,你且問罷,我自將坦白交代……”
兩人談話不過小半個時辰,之間的稱呼,已是變了又變。
眼見陳篤才終于肯開口,顧延章卻是并沒有應承,只是坐回了交椅上,打了一下鈴。
過了片刻,方才出去的那一名輔官走得進來。
顧延章分派道:“去給陳知縣取紙筆來。”
隔間就有筆墨紙硯,那輔官很快拿得進來,放在了陳篤才面前。
他并沒有多留,復又退了出去。
顧延章將那硯臺打開,掀開自己面前的茶盞,倒了一丁點茶水進去,又取了墨條,在硯臺里將那墨汁磨得濃濃的。
他把那硯臺推向陳篤才,又拿了筆,用那筆頭沾飽了墨汁,遞了筆桿過去,復才道:“陳兄,我同你一般白身入官,家中并無任何依仗,見你今日,便如同見我將來,你也做過推官并知縣,自然知曉若我發問,必當有人在旁同審,但凡說錯半句,想要回頭再改,談何容易?”
話語中盡是暗示之意。
陳篤才一聽,心中立時便明白過來,他伸出手去,下意識地接過了那一桿筆。
先前那輔官拿了厚厚一疊白紙進來,搭在一旁,顧延章輕輕抽出一張在陳篤才面前鋪開,用鎮紙壓定,又將其余白紙放在陳篤才手邊,方道:“陳兄,今次供認全看你如何說,說多少,我才好拿去同胡公事稟話,我才入提刑司中,又僅是副使,還是巡察,并不在司,不管此時此案審問得如何,功績也好,懲處也罷,均與我無關。”
他望著陳篤才的眼睛,壓低聲音道:“我眼下說這一番話,行這一番事,一來順水人情,結一段善緣而已,于自己并不妨礙;二來,實在感同身受,唇亡齒寒,陳兄,我不問你話,此處有筆墨紙硯,我旁的幫不上忙,讓你挪出來一日的力道,還是有的,你先留在此處細細思量,想得清楚了,再在紙上寫出來,前情后事,所涉之人,誰人做何事……你又是‘為何’會忽然如此,我并不著急,也盼你莫要著急,必要想得清楚了,再慢慢下筆……”
“陳兄,以你之能,只要洗心革面,一旦再有機會,何愁不能回歸正途,識迷途而知返,雖說這幾年辛勞些,等熬過了風頭,當真用心做出功績,陛下自當有眼……私動常平倉雖是重罪,卻并非再無翻身之日,等到此事了結,若我能出力,必不會袖手旁觀。”
顧延章坐得離陳篤才極近,聲音中盡是誠懇,句句擲地有聲一般。
陳篤才聽得他如此說話,此番表現,心中又是感動,又是狐疑,他幾回想要說話,卻是幾回又壓了回去,到得最后,終于問道:“你此舉……果然是幫我,可于你又有何用……”
顧延章眼眸深沉,道:“渡人如同渡己,我今日幫你,只愿將來我遇得事情,一般也有人幫我……宦海浮沉,誰知道會如何,按我行事,難說不會干礙到旁人,若是當真有事,只盼陳兄在一日,不用管顧我,只要有一丁點余力,騰出手去管顧我妻小,便足矣……”
陳篤才將手中那一桿筆捏得死緊。
顧延章站起身來,道:“我叫他們給你弄些吃食,不會有旁人進來打攪,你在此慢慢想,慢慢寫,并不急于一時,我還有事,便不多留了。”
他一面說著,一面往外走去。
還未走出多遠,后頭卻是傳來一聲喚。
“延章。”
顧延章回頭。
陳篤才抓著那一桿筆,跟著站了起來,只望著顧延章,道:“將來如何,雖未可知,只若我還有余力,當真你遇得事情,我雖勢弱,必不會置身事外……”
顧延章眼神一暗,并沒有說話,也沒有停留,只往外走了出去。
陳篤才看著他走出門,聽得那門被輕輕帶上,并沒有多大的聲響,又有腳步聲漸漸遠去。
他手心抓著那一桿顧延章遞過來的筆,方才并沒有察覺到,此時才醒過來,因用力太過,手指竟是抓得有些發白。
陳篤才坐在交椅上,足有小半個時辰,腦子里頭全是一片空白。
他少時吃過苦,常下地插秧,也日日挑水灌菜,自是身量長不高,從前身著官服,倒是還能顯得精神奕奕,眼下在提刑司中關了近月,整個人都委頓了不少,背脊也有些佝僂。
他把那一桿筆握在手中,復又點了墨,方才重重呼出一口氣,弓著背,伏著案,在那紙上一字一句地寫了起來。
陳篤才進士出身,雖說次等不高,文才卻是并不差,此時面前擺著紙,手中捏著蘸飽了墨的筆,坐了大半個時辰,卻是依舊只寫了寥寥幾列而已。
他寫得慢就算了,等到回過頭來一看,五六句話里頭,足有三四句乃是不通,才要換紙重寫,忽然聽得一陣敲門聲,緊接著,一人走了進來。
對方手中提著兩個食盒,在門口問了話,方才進得來,把食盒放在了陳篤才面前的桌案上,口中道:“此處有菜肉酒飯,又有時鮮果子,顧副使請知縣先吃一點再做其余事。”
——竟是方才陪同顧延章一并審訊的輔官。
對方也不多言,放下東西,便要退出去。
陳篤才抬起頭來,看著人走到門口了,忽的開口問道:“怎的不見顧官人,他去了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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