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六十四章突然
第七百六十四章突然
須彌普普:、、、、、、、、、
被喚作“田復”的那人也不敢抬頭,雙手貼在地上,口中欲要說話,嘴唇翕合,仿佛里頭嘟噥了些什么,然則宮中的人卻是一個也不曾聽得清楚。
吳益也有些著急,連忙解釋道:“陛下,此人乃是延州城外定姚監中的冶戶,姓田,單名一個復字,不曾讀過什么書,更沒甚見識,今次得見天顏,難免有些失態……”
大晉除卻煤炭任人開采,朝中不做管制,其余鐵、銅、金、銀等等礦物,俱是由朝廷專管,若是在那礦產豐富之處,還會設“監”作為管理,監內所有居民都被納入“冶戶”,由監冶來做統轄。
監冶主管官員會根據轄區內礦產的豐寡、冶戶的多少來做分配,要求每處地域的民眾負責轄區內礦產的采掘與冶煉,上交礦課。冶戶十室九貧,每日忙于采掘冶煉,見識淺薄也是正常,此時一朝見得天子,舉止失措,倒不至于讓人追著喊打喊殺,是以吳益簡單幫著說了兩句,場中也無人去追究。
吳益見那人不會說話,不得不引導道:“田復,你家中這些年間課鐵多少斤?”
田復哆嗦著道:“回官人,小的家中去歲課鐵一百斤……”頓了頓,又道,“小的家中有三個兒女,長子落地時,一歲不過課鐵四十斤,等到次子落地時,已經漲到了七十斤,十年前小女滿月,當歲課鐵變成了九十斤,一歲比一歲高,家中不堪重負,轄內礦區又是貧礦,莫說一百斤,連五十斤鐵都無法冶煉出來,只好貨賣田產,買鐵入官……”
田復此言一出,福寧宮中一片低低的嘩然聲。
趙芮咳了兩聲,轉向范堯臣問道:“黃卿,去歲延州……”
他話還未說完,黃昭亮已然上前一步,道:“回稟陛下,朝中給定姚監定姚冶下的課鐵定額不到兩萬斤,定姚監中共有冶戶近七百,每戶分攤,不過三十斤……”
言下之意,朝中定下的定額課鐵并無問題。
趙芮聽得黃昭亮這一番話,不由得點了點頭。
延州鐵礦甚多,定姚監不過其中之一而已,未有提前準備,能在這極短的功夫里將定額數字一一報出,足以說明黃昭亮這名宰相做得稱職,已是將朝中情況一一記在心中。而一戶三十斤的課鐵,按著趙芮所知,卻是并不算刻寡了。
雖是這樣想著,他還是叫來一名小黃門,道:“去提延州十五年中的課鐵宗卷過來。”
黃門應聲而去。
顧延章等人站在人群之后,并不上前,只看著前頭形勢發展。
前頭吳益聽得黃昭亮并天子應答完畢,又道:“陛下,朝中定額課鐵三十斤,定姚監中卻是派出了一百斤,其中差額七十斤,又去了何處?”
他一面說著,一面抬頭看向不遠處的魏王趙鐸,大聲道:“魏王殿下,那一戶七十斤,七百戶近五萬斤的鐵,又是去了何處?!”
隨著吳益的一聲質問,趙鐸的臉色已經越發鐵青。
五萬斤的鐵,幾乎是三處豐礦的一年所產,數量雖然不算特別大,卻已經不容小覷。
最重要的是,鐵乃重器,能做武器。尋常人私藏這樣多的鐵礦,定是殺頭大罪,他身為藩王,本該避嫌,可被攤上了這樣一樁事,無論是誰聽說了,都會忍不住在心中狐疑幾分。
“吳翰林,此時與我何干?本王老老實實就在京中,不曾去得什么延州,更不曾聽得什么定姚監,你拿這話問我,又是什么意思?沒有證據,且莫要血口噴人……”這長長的一句話,趙鐸幾乎是從牙縫里蹦出來的。
吳益御史出身,最不怕的就是打嘴仗,更不怕受人威脅。
他巴不得趙鐸話說得更難聽些,最好多威脅自己幾句,對方話說得越狠,他吳益在士林間的名聲就越好。
為國事、為江山社稷同藩王對質,不惜己身,以玉擊石,這樣的行徑一旦傳揚得更廣泛些,說不得就要把他從前在邕州的舊事給洗刷干凈。
他心中暗喜,面上卻是不顯,只對著床榻上的趙芮拱了拱手,復又轉身道:“本官乃是朝臣,上承天子,一心為社稷,行得正,坐得端,如何畏懼半點宵小魑魅!”
一面又低頭道:“田復,你每歲課鐵,都是交到何處?”
田復道:“小人每歲課鐵全數交給監中里正……”
說到此處,吳益便指著不遠處的另一人,問道:“那可是你們監中里正?”
田復連忙點頭。
吳益指著的那人穿著一身細布衣衫,看上去倒像個富家翁,此時跪在階下,見得吳益指向自己,更是驚慌。
吳益問道:“你可是田復所在定姚監中里正?”
那人連忙點頭,連連稱是。
吳益又問道:“你每歲收的課鐵,都是給了何處?可是自家隨意攤派課鐵?!”
他一番話問得不咸不淡,其中意思,卻是嚇得那里正早已兩股戰戰,叫道:“官人,小人冤枉,小人不過聽令行事,如何敢隨意攤派!”
又道:“小人每歲收得課鐵,全數都是上交給朝中派來收鐵的差官,莫說一斤,便是一兩,一厘都不敢胡來啊!”
吳益又問道:“每歲來收鐵的差官,可是同樣的人?”
里正道:“正是。”
吳益道:“若是給那你辨認,可是能辨認出來?”
里正連忙點頭。
吳益說著便從袖中掏出一張紙頁,將其張開,不去理會里正,也不去管那田復,而是將紙頁面向趙鐸,問道:“殿下,此張畫像中人,不知你可是識得?”
那畫像當是由高明畫師所繪,容貌、神情栩栩如生,乃是一個尋常打扮的中年男子,看上去臉上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唯有脖子處特地用墨點了一顆黑痣。
趙鐸的面色越發難看,頓了頓,卻是不得不道:“此時長得神似本王府上一名下人。”
吳益道:“怕不單說是下人罷?”
一面說著,一面又將紙頁展在那里正面前,問道:“此人你可識得?”
里正跪直了腰,叫道:“此人……此人正是每年來收鐵的差官之一!”
那畫像甚大,吳益聽得里正如此說,特意舉著向左右兩側慢慢展示了一圈,問道:“諸位,可是覺出此人眼熟?”
宮中無人說話,卻是人人盡皆驚疑不定。
如何能不眼熟?
自數年前黃昭亮發難,趙芮借機將兩個弟弟發落出宮開府,雖未就藩,卻均已在宮外居住。及至去歲在張太后強烈要求下重新又將人接回宮中,兩人畢竟在外住了許多年,又都住在繁華之處,府上下人進進出出,如何會不被人看到。
吳益手中那一副畫像,十分形象,福寧宮中的臣子不少都認了出來——
不是旁人,正是魏王府上的管事,平日極得他信重,不少重要差事,都叫給此人去辦。
吳益并不需要旁人的捧哏,復又轉回了床榻的方向,對著趙芮道:“陛下,此人正是魏王府上的管事,名喚岑廣的是也,宣來當面對質便知!”
趙鐸住在宮中,他的管事自然也跟著進了宮,不過片刻功夫,便被人帶了進來。
跪在地上的里正見得那人,已是連忙站了起來,指著對方道:“正是他,正是他!小的再認錯不得,他脖子上有一顆痣,原是帶著紅色!”
那魏王府中的管事岑廣還未知道發生了什么,聽得里正對著自己一通亂指,又是大呼小叫,一臉莫名,卻又多少曉得有些不對,只好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
不消趙芮分派,已是有小黃門聽令上前拉下了那岑廣的衣襟,大聲稟道:“陛下,此人頸項間確有一粒大痣,半黑半紅!”
趙鐸再也站不住,連忙上前道:“二哥,怎能輕信這些人的片面之詞,岑廣頸項間有痣,許多人都知曉,他本是臣弟府中管事,常常出入辦事,不少人都識得,想要指認,隨意都能捏造出這許多姑妄之罪,如何能信!”
他還在辯解,吳益已是跟著道:“殿下,本官旁的也不問,只想知曉今歲上元節時你府上這位岑管事去了何處?去歲、前歲上元節時,他又在何處,十年前上元節時,他更在何處?”
他轉向趙芮,復又道:“陛下,慶元三年延州遭屠,北蠻從興慶府進關,一路過了夏州才開始扯旗,夏州至于延州,沿途快馬也要十多天路程,保安軍沿途都有斥候,為甚會一點消息也無,竟是致使延州十余萬軍民命喪賊手,如此詭異之狀,朝中當日查了許久,最終不了了之,臣追查許多年,陰差陽錯,眼下卻是知曉了實情!”
殿中旁人不過驚愕,顧延章立在后頭,卻是不由自主地上前了幾步,幾乎克制不住地攥緊了拳頭,只盯著吳益不放。
吳益道:“陛下,魏王殿下私通北蠻,私設榷場,暗賣茶葉、鹽、粗鐵、綢布于夏州,他在延州頗有門路,私交官員,延州上下怕是皆知此事,不過瞞著朝中而已!當日北蠻扣關,正是扮作魏王的商隊、從人,一路瞞過守軍,才能這般長驅直入……”
如果說方才吳益指控趙鐸私藏鐵礦,強派課鐵,皆朝廷之命斂財斂鐵已是能壞了他的名聲的話,眼下這一番話,已是能將趙鐸打入十八層地獄。
一名為了銀錢與敵國同通的藩王,論起罪名來,已是難與造反論出高下,雖說其人本意未必是將北蠻放入關中,可實際上已經造成了這樣的結果,延州城陷,軍民遭屠,一個不好,就算身體里流著趙姓的血,趙鐸也未必能保得住項上人頭。
趙鐸幾次要辯,才張開口,已經被吳益打斷。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吳益此時站立的方位已是轉向坐在一旁的張太后,口稱陛下,眼睛卻是看著圣人,又道:“……永王殿下騎射俱佳,一年不曉得外出打獵多少次,便是偶然會有烈馬失蹄,可那馬匹又不是生馬,怎的會忽然出得這樣的事?更何況以永王之能,即便無法控制烈馬,難道滾下馬身,保住性命也不得嗎?本官只想問,殿下,當日永王外出打獵之前,曾在您府上待了一個時辰有余,這其中在您府上吃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說到此處,吳益又點了當日永王身故的許多疑點,又數了人證,更做了許多推測,一應推斷都指向永王身死不是意外,乃是人為。而那幕后之人,正是他同父同母的親兄弟趙鐸。
吳益一番言辭,嚴絲合縫,雖然并無什么一擊而中的證據,全是人證、推測,當中夾著并不能稱得上板上釘釘的物證,趙鐸想要反駁,卻也只能口頭反駁,越發顯得無力與蒼白。
這一回,面色劇變的不止是趙鐸,卻是變成了張太后。
永王乃是她最為心愛的兒子,意外身亡之后,張太后過了許久才走出傷痛,此時被人翻出從前之事,雖然吳益全是猜測,并無確鑿證據,卻已經足以令她心痛。
“如此野心,如此惡行,如何能當大位?如何能繼大統?還請陛下三思而后行,不能妄下定論!”
說到此處,吳益不忘轉頭尋了一圈。
沒過多久,他就找到了遠遠站著的顧延章與鄭霖,口中道:“顧副使同鄭正言已是到了,兩位從前都在延州任官,其中顧副使更是延州人,依臣之見,定姚監之事,延州被屠之事,他二人定是比臣知道得更多,據臣所知,顧副使的岳父在延州被屠之時,還是延州鈐轄,臣就不多言了,今次特請兩位來解說一番……”
一一原來把顧延章、鄭霖二人召進宮來,居然是為著這樣一樁事,而提議之人,竟是吳益!
直到此時,顧延章還未搞明白福寧宮中究竟是個什么情況。
躺在床榻上的趙芮面色并不蒼白,相反,竟是有幾分異樣的紅潤,他說話、行事都無異常,看上去并不像是彌留之人。
入宮前,顧延章與季清菱都在猜測,怕是天子突發疾病正著急內禪。可現下看來,怕是無稽之談。
可此間兩府重臣俱在,宗親、藩王、太后、皇后、權貴顯要也都在場,吳益在此滔滔不絕,一心一意打倒魏王趙鐸,還說什么“當大位”、“繼大統”,又是為了什么?
難道天子當真要把皇位傳位魏王?
可這說不通啊!
顧延章心中還在思索,一旁的鄭霖已是順著說起了當日延州的冶戶情況。
他似乎早做了準備,把自己知道的情況一一道來,顯得層次井然,幾乎句句扣著吳益的話,一面顯得自己對當年延州情況了如指掌,便是不在自己轄內的事情,也十分上心一一定姚監乃是獨立的冶鐵監,本來不受延州管轄,可他竟是如此了解,一開口,就讓人信了七八分。
他說完定姚監,又說當日延州城破的情形,果然同吳益所說又是一致,還特意補充了不少細節,越發聽起來無懈可擊。
鎮戎軍乃是楊奎嫡系,更是大晉的精銳軍隊,其中軍官心氣太高,趙鐸欲要收買,一來沒有途徑,二來價格也高,他便乘著保安軍與鎮戎軍換防的時候,接連派了好幾支商隊去北蠻做生意,誰曉得商隊還未回來,卻是被早有準備的蠻子借了名字,運著兵刃入了關。
保安軍見得人回來,只以為是才出去的魏王屬下,自然半點沒有防范,更不會示警,哪里曉得放進去的竟是一隊惡賊。
鄭霖聽著好似只是在說從前在延州為官時的見聞,可實際上,卻是把吳益原本的推測留下的漏洞補了不少,說完之后,復又轉頭望著顧延章,口中道:“顧副使岳父便是延州城中其時的鈐轄,不知他有無與魏王殿下來往?”
說到此處,又逼了一句,問道:“不知顧副使有什么什么話欲要補充?”
他望著顧延章,顧延章卻沒有理會他,而是皺著眉頭,看著遠處的床榻。
一一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陛下靠躺在床上,似乎已經許久沒有動彈,也很久沒有發聲。
“顧副使?”
鄭霖又催了一句。
幾乎人人都轉向了顧延章,等著他說話。
顧延章卻是上前一步,提聲叫道:“陛下。”
他的聲音清亮,傳得遠遠的,哪怕外頭雨聲嘩嘩作響,張太后、楊皇后一站一坐在前頭的床榻邊上,依舊聽得清清楚楚。
隨著顧延章的叫喚,眾人終于又把注意力轉回了天子身上。
一一方才吳益所說,實在太過匪夷所思,不知不覺之間,人人已是聽得入神,難免忽視了后頭坐著的趙芮。
趙芮沒有動彈。
顧延章復又提高了兩分音量,叫道:“陛下!”
趙芮依舊沒有反應。
楊皇后心中狂跳,手腳皆在發抖,往床榻邊上走了幾步,也顧不得此時人人都在一旁,伸手抓住趙芮的手,尖聲叫道:“陛下!”
入手尚有一點溫度。
旁邊的御醫只慢了一拍,已是全數圍了上來。
福寧宮中無一人說話,人人盯著床榻上。
仿佛過了許久,又仿佛只過了一瞬,御醫們慢慢地散了開來,其中一人哆嗦著轉過身來,張了張口,先轉向下頭站著的臣子,復又轉向一旁坐著的張太后,半晌,終于對著張太后小聲道:“陛下……陛下……大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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