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冬日夜闌晨熹微
第七章冬日夜闌晨熹微
“無師無尊”四個字一說出口,十三眉心陡然抽搐了一下,不禁咬了咬牙根,胸口一陣起伏,在心里對自己狠狠斥了一句“不孝”,臉上卻從容如故道:“我是野路子上的。籍籍無名、碌碌無為罷了。”
徐飛聽了十三這話,才松了口氣似的繼續說道:“紅兄這樣說,我便放心了!你只要不是已故姜黎太傅的姜派一脈就好!”
十三心頭一動,一副似懂非懂的語氣問道:
“怎么,姜派如何?周派又如何?我可聽說,早年,昔日姜太傅與今日的周太傅乃是情深義重的知己好友,想來畫壇上平分秋色的周派、姜派也必定親如一家才是啊。”
徐飛不禁一邊無可奈何地搖著頭、一邊伸出手指對畫十三指指點點,語重心長地笑道:
“紅兄,你恐怕不只是野路子上的,恐怕還是野山溝里來的吧!既然你我志同道合,我徐飛也不拿你當外人,什么親如一家,倆字——狗屁!什么平分秋色,現而今宮中翰林畫苑的太傅早換成了當朝郡馬——周榮啊!那姜派的地位能和周派比肩一二么?”
十三原以為,天下人自始至終只知道昔日翰林畫苑赫赫有名的“翰林雙絕”——姜黎和周榮乃是多年交好、親如手足的知己摯友,哪怕到了今日,周榮每逢姜黎祭日還會大肆張羅地親自祭拜。整整十年了,年年不落。周太傅擺出的這副“伯牙子期”的知遇念舊之心也一直為天下人所津津稱道,想不到,這徐飛竟能看出幾分一般人所不知的內情來,想必,他為了這次的畫館之行一定備足了周榮的功課,沒少花心思打聽周榮這人。
十三見徐飛正流露著一臉得意洋洋之態,一下子了然于胸,于是明知故問道:
“看來,徐飛兄弟乃是周派的丹青妙手了!真是可喜可賀,此次畫館選拔民間畫師正是周太傅全權負責,愚兄先以茶代酒,預祝徐飛兄弟能博得周太傅青眼了!”
十三端起茶盞,與徐飛一飲而盡,一旁的徐達和長靈亦淺啜作陪。
如徐飛這種無甚自知之明的人,最聽不得半句贊語,十三寥寥數語便叫他躊躇滿志地找不著北了,已是無酒自醉,滿心歡喜地繼續對十三掏心掏肺道:
“紅兄啊,實不相瞞,拋開門派立場不談,單單看畫,我還是中意姜太傅的作品。他的畫里啊,好像總有些超出了畫師之外的東西,灑脫、超然、真實,這些還是次要的,最驚人的是他畫里帶有那份情意、仁慈、悲憫,別說尋常畫師畫不出來,就是能看出來的,尚且需要何等心境啊!”
十三聽罷,頓時對這個意在追名逐利的徐飛刮目相看。想不到,在姜黎離世多年之后,還會有素不相識的晚輩這樣言辭懇切地追憶姜黎的遺風,十三先是心頭一暖,接著,又如漲潮一般漫上了無限的酸楚和哀慟。
哪怕姜黎的遺作仍在、畫名流芳,但那雙畫畫的手早已經冰冷枯槁,化作了一抔黃土。人死了,就什么都沒了——這是當時年僅十幾歲的畫十三親眼看到如生父一般的師父死在自己面前時意識到的。十年前,姜黎在御前大殿上與周榮的比畫過程中,突然七竅流血、不治而亡的那一幕,對于畫十三而言,已是心中藏之、無日忘之。
此刻,十三的心里不禁暗暗翻涌起驚濤駭浪,萬般滋味漫上心頭。或許,如果在姜黎的畫里沒有徐飛所說的那些超出畫師之外的東西,那么他今天還會是高高在上、安安穩穩的大殷國舅、翰林太傅。
十三壓抑心頭的洶涌,淡淡問道:“徐飛兄弟似乎對姜太傅獨有見解啊。”
徐飛擺擺手,散漫一笑道:“早年學畫時跟著老師學的是姜派畫法,方才所言還都是老師的解讀,不知怎么就記在了心上,后來,和姜派有關的畫師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打壓,慢慢地,我也就看清了,自己到底該畫什么。紅兄,我能感到你是聰明人,我有一句勸,不知你愿意聽否?”
十三的眼睛盯著桌上跳動如螢、微小如豆的蠟燭火苗,深邃的眸中閃爍著晦暗不明的光亮,微微揚著眉梢道:“徐飛兄弟可是想要勸我,如你一般投入周派門下,他日飛黃騰達也好有個照應?”
徐飛二人在京中本就舉目無親,更無可仰賴倚仗的故友知交,好不容易機緣巧合地遇上個能說得上話的,而且又頗有頭腦的畫十三,自然想要結交攀附一二,就算從他身上撈不到什么實打實的好處,但起碼多份交情多條路。徐飛想不到,十三一語道破了他的那點心思,不禁訕訕的語塞了片刻后,一副設身處地為對方著想的樣子說道:
“紅兄,什么飛黃騰達的話且放在一邊。往輕了說,我勸紅兄投入周派,是在為紅兄的前途打算,往重了說,”徐飛頓了頓,煞有介事地半瞇起他那一雙聚光窄眼,滴溜溜地轉了轉,確認飯館里除了他們這一桌子再無旁人,才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繼續說道:
“這往重了說,我是在為紅兄的性命考慮啊!”
十三聽到這里,心頭一怔,想著徐飛手里莫不是握著什么不為人所周知的內幕消息不成,而且又說得這樣性命攸關,便更加不動聲色地笑岑岑問道:
“我不過一介小小畫師,何以會有性命之憂?況且,徐飛兄弟,你尚不知我畫功幾何,萬一我投入周派門下,搶了你的風頭,你豈不是得不償失?”
“若畫館里單憑畫功優劣來定人之進退,我又何必這樣抬舉可能會成為對手的紅兄你呢?”徐飛見十三一臉滿不在乎的樣子,好像自己是在滿口胡謅一般,不禁急躁起來:
“你以為這些年姜派畫師漸漸凋敝零落是什么緣故?你可知當年參與宮中那幅巨畫制作的那些姜派畫師他們如今——啊——”
徐飛越說越急,腹上的傷口被扯了一下,疼得他一下子蜷了起來。徐達連忙扶住了他,勸他有什么話改日再繼續說,先回房休息,徐飛還想再說些什么,無奈腹部傷口上陣陣疼痛難忍,只好在徐達的攙扶下回房去了。
十三站起身來,和長靈一起幫著攙扶了徐飛幾步,關切了句好生休息后,十三又若有所思地緩緩坐回了桌旁,提起已經溫涼的茶壺,目光黯黯出神地斟了一杯茶,耳畔回響著徐飛方才的話,不禁苦笑了一下:
原來一個人不論爬到多高的地位,那份狠辣的善妒之心也不會收斂分毫。從十年前對姜派弟子的趕盡殺絕,到十年后畫館選拔的嫉賢妒能,當今翰林畫苑的第一畫師、大殷皇家的堂堂郡馬——周榮周太傅,可真是十年如一日地越陷越深。
但最讓十三留意的還是徐飛最后沒說完的那句話。十三知道,徐飛所言那幅的巨畫,正是昔日舊太子舉辦登基大典時,作為國舅的翰林畫苑姜太傅親奉圣命,傾全派弟子之力,歷時整整九個月才創造出的曠世之作——《》。
這幅畫是依據大殷歷代君王所懷揣的家國理想和政治期許所描繪出的繁榮盛世。在以大殷的名山大川、錦繡山河托為邊框的二十尺漫漫畫卷里,共繪有仕、農、商、醫、卜、僧、道、胥吏、婦女、兒童、篙師、纜夫等各色人物三千多個,牛、騾、驢、駱駝等牲畜兩百匹,大小船只三百艘,房屋樓閣五百多棟,車水馬龍的寬敞大路四通八達,貫通城鄉。畫中店鋪林立、百肆雜陳,還有城樓、河港、橋梁、貨船,官府宅第和茅棚村舍星羅棋布。包羅有嫁娶、趕集、買賣、上學、看病、喪葬、飲酒、聚談、推舟、拉車、乘轎等眾生萬相。整幅畫視角之廣、格局之大,可謂空前絕后,可貴的是,如此豐富多彩的內容,也能做到繁而不亂,長而不冗,全卷渾然一體,盛世如在眼前。
這幅畫更為高妙絕倫之處在于,把它鋪在一片漆黑無光的空間中,畫上頓時泛起星星點點的無數螢火,如果再在四周足足點上一圈烈烈燃燒的蠟燭,那么萬點螢火就會突然躍出紙面,分毫不差地幻化出畫中景象,湊近一看,浩浩長卷上好像從光影中托生出了一個泱泱小人國,亦真亦幻,宛若太虛仙境,令人嘖嘖稱嘆,引為奇跡。后來,畫十三在大漠里為商隊所畫的無數幅蜃景,便是師承源此。
時間已經過去那么久了,十三至今仍能想起,畫里有哪幾個小人、哪幾艘小船、哪幾間屋舍是出于自己的稚手。當時,自己可是參與這幅曠世巨畫的姜派弟子里年紀最小的,如今,自己恐怕成了那群畫師里唯一一個尚在人世的。
當然,這一點,世上除了十三自己,斷無第二個人知曉,尤其是那位在翰林畫苑高枕無憂了十年的周太傅。而明天,就是周太傅在畫館主持操辦的考核、選拔天下畫師的最后一天。十三終于要邁出這第一步了。
長靈聽著十三從坐回椅子,斟了杯茶后,就一直攥著茶杯,也不放手,也不飲下,不言不語地把茶杯越攥越緊,緊到指節發出了極輕微的咯吱聲,長靈擔心地問道:
“十三少,你怎么了嗎?這杯茶你都握了半天了,怎么還不喝呢?”
十三聞言回過神來后,低眸看了看自己握緊茶杯的手,已因沉思時不自覺的用力而筋骨分明,便稍稍放松了些,卻瞥見了茶杯清水里正映著自己左臉上的赫然紅印,他稍感安心地扯了扯嘴角。
今后,不論是新知還是故友,見到畫十三,記取的都只是一個天生長有胎記的小畫師——半面紅。
十三佯裝生氣地緩緩開口問道:“長靈,你方才又叫我什么?這么管不住嘴,是不是明天不想吃好吃的了?”
長靈一下子抬手重重捂住了嘴,不忘嘟嘟囔囔地問道:“是紅少、紅少!明天咱們吃什么去呀?”
“去畫館,吃個‘開門紅’。”
十三眼波微漾,嘴角微抿,舉起手中那杯涼透了的清茶,仰頭一飲而盡,仿佛一杯下肚的是酒非茶。
此時已是夜色深深,十三又提醒了幾遍長靈口風嚴實些,便讓他先上樓歇息去了。他從桌子上搜羅過來京墨留下的半卷桑皮線,把燭臺移得更近了些,然后從袖間掏出了那兩截殘斷的木簪,對著忽明忽暗的蠟燭在木簪的斷口處細細纏弄起來。
微微跳動的燭火在他的眼底映出點點柔光,俊秀如玉的臉上投著曛黃的光暈,好看修長的雙手在發簪上一圈一圈地纏著柔韌纖細的桑皮線。當兩截發簪在他手里重新還原為一支新的木簪時,他望著木簪的柔和目光漸漸凝住,越來越多的疑惑漫上心頭。
十三只知道,這身帶奇特藥香的奇女子雖然是位醫術高明、醫德一流的藥師,但是,到底是哪一門派的藥師,才能秉持一顆“雖千萬人吾往矣”一般的救人之心、才能嫻熟運用在病人身上開刀的新奇古怪醫術、才能備有許多藥效神奇的靈丹妙藥、甚至把奇藥藏在終日戴在頭上的發簪里?
十三的目光越斂越深,眉梢凝著一團輕淡的疑云,此時,桌上的燭臺已經燃盡,十三止住了紛紛擾擾的思緒,上樓休息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初冬的天色才剛蒙蒙亮,一陣急促的“咚咚”敲門聲吵醒了正在熟睡的十三。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