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似明未明耿耿夜
第三十三章似明未明耿耿夜
關天瑜以史書掩面,擋住了她的神情,只聽見書后低聲回道:“沒。風太大,迷了眼。”
另一個叫霽月的小孩子最機靈活潑,每次他說些氣人話之后,關天瑜不知要用多少個“童言無忌、童言無忌”來安慰自己,到后來,霽月說錯話后,他自己都會用“童言無忌”外加一個撒嬌的擁抱來挽回關天瑜的心。此刻,他噘著小嘴嘟囔道:“小瑜,屋里的風有這么大嘛?”
畫十三距離關天瑜不過半尺之近,近到他能聽到兩個小孩子的細語,近到他能看到史書后面遮掩的那張十年不見的皎月般的容顏上,有一滴一滴的淚珠悄然滑落,就好像沸騰的熱水倒在了他結痂的傷口上,不痛,只是很麻。他不得不咬緊了牙根,狠狠地咽了咽喉嚨,壓抑住所有奔涌上來的情緒,若無其事、十分正常地站在原地。
他知道,她到底是認出來他來了。
因為她不是周榮、不是殷澄練,她是小瑜,是他們還在娘胎里時兩家就共飲一口井、共吟一首詩的小瑜。她是和他一起經歷過那場家破人亡的戰亂流離的人,也是后來和他一起走入高不可測的宮墻之內的人。她是他那些年一直保護和陪伴的人,也是他這些年一直愧疚和耿耿于懷的人。那么她呢?當今大殷唯一一位女史官可還是當年的機靈鬼小瑜?還有,此時她帶在身邊的兩個小孩子又是她的什么人呢?他記得,這些年他在大漠里一直托進京的商隊打探她的消息。安好、晉升、未嫁,是他十年來年年不落所聽到的最安心的幾個字。
畫十三猶豫著該如何掩人耳目地和關天瑜說上幾句話,這時,黑壓壓的人群外突然橫沖直撞地闖進來一個脫韁野馬般的人影。
“我的親娘嘞!瞎了眼的老天爺啊!我們徐家這是造了什么孽啊?”一陣山崩地裂般的哭嚎頓時充滿了徐飛的整個房間,徐達大概是從外面就聽說了消息,一進來站都站不穩,一下子就撲在了徐飛冷冰冰的尸體上,整個人不可遏制地抽抽嗒嗒的個不停,簡直如五雷轟頂一般。
“我的弟弟啊!老天怎么這么不長眼吶?我下午這才剛出去買些好吃的好喝的慶祝慶祝,怎么我一回來你人就、就不在了啊?這他娘的讓我怎么辦啊?”徐達也不管什么大官在場,更不怕眾人笑話,放開了嗓子嚎啕大哭。
對于內心深處的人,畫十三從來不吝掏出最濃厚最切切的深情,可對于只有利用價值或者連利用價值也沒有的不相干的人,他早已學會了冷眼漠視、無動于衷。所以,當眾人都為徐達凄凄慘慘戚戚的哭嚎聲同情不已之際,他出奇冷靜地抓住了徐達話里一閃而過的重點,語氣溫平地問道:
“慶祝?你們兄弟倆要慶祝什么?”
畫十三聽見徐達說下午便出去置辦酒水菜肴了,可初審的結果是晚上才出來的,莫非他們早就知道了什么?
徐達唾沫橫飛、涕泗橫流地哭著喊著道:“慶祝我弟弟終于得到了周太傅的青睞啊!他前兩天還一直念叨著什么‘周太傅畫里有畫’,畫畫畫!都是什么他娘的狗屁!弟弟啊!是大哥對不起你!都怪我,非要你入京來做出個成績來,都怪我!我該死!他娘的我該——”
“哎?徐達、徐達?醒醒!醒醒!”
眾人看到徐達悲慟過度之下,氣急攻心,突然就昏厥后仰過去了,驟然驚起一陣慌亂,也沒能完全聽懂他亂七八糟的一番話。
畫十三聽罷,眉心頓時十分警惕地深深蹙了起來。徐達說的話雖然上句不接下句,但稍一細想,徐飛在晚上公布初審結果之前就能如此自信地慶祝他博得了周榮的青睞,以他畫功庸常碌碌的水平和平平無奇的背景,他必定是在私下里有所行動。但徐飛一沒錢二沒勢的,而周榮這人對待撈不到足夠實打實好處的人向來都是眼睛長在頭頂上,愛搭不理的。能讓周榮不得不給徐飛一種“本太傅對你青眼有加”的錯覺之原因只能有兩種:利誘和威脅,以徐飛的情況來看,前者遠不夠格,很有可能是后者,而且,徐飛似乎對給周榮所造成的威脅渾然不知,他才會有瀕死前的暗自狂歡。
那么,到底是什么樣的威脅呢?畫十三腦海里十分敏銳地暗暗回想著徐達所說的那句“周太傅話里有話”,怎么就話里有話了?聽起來不但不通,而且此言對周榮也算十分得罪了,徐達雖然是個口無遮攔、沖撞魯莽的大嘴巴,但還不至于耿直愚蠢到當面對一個高高在上的人說:你話里有話。
話里有話、話?
畫十三蹙著眉梢暗自思量,卻望見京墨似乎對徐達的話反應很大,她秀眉淺凝,眼簾低垂,花瓣一般的上唇正輕咬著下唇,冥思苦想的樣子好像陷入了比畫十三更甚十倍的困惑當中。
一旁站著的殷澄練腦子也不是榆木雕的,他牢牢掐住了徐達話里提到的周太傅,挑著一雙劍眉,以三分戲謔三分質問的口吻對周榮道:
“原來周郡馬對這個徐飛畫師青眼有加啊?可真是眼光獨到!瞧把這兄弟倆高興的,大下午的就想著慶祝呢。”
明眼人一下就聽出了殷澄練話里似有所指,不禁不言不語地齊刷刷看向周榮。
周榮見殷澄練得意洋洋地反咬一口,心中早對他咬牙切齒,可表面上又得神色自若,即便偷雞不成蝕把米也得耐著性子好言好語地回道:
“這個徐達都已悲慟過度地昏厥過去了,腦子早就不清不楚了,說得話哪里能相信呢?殿下可不要在關大人面前含血噴人,周某可受不起這等玩笑。”
殷澄練看著此時并未動筆記錄的關天瑜,不禁有些疑惑和不甘心地問道:“關大人,怎么現在我說什么你不記了?方才倒是心如鐵石地奮筆疾書個不停!”
關天瑜淡淡地掃了沒事找事的殷澄練一眼,語氣平淡到近乎冰冷地回道:“奉命記錄案情,殿下此刻已與案子無關,說出的話不值一記。”
“你……我……”殷澄練被這位也不知是實在過了頭還是高冷過了度的關大人猝不及防地嗆了一大口,向來伶牙俐齒的他一時語塞,心里憋的悶悶的。
畫十三看見殷澄練滿臉寫滿了對關天瑜的不樂意,心里不禁甚覺好笑,這個有時聰明機靈地跟個人精似的潑皮皇子,有時凈學沒長大的小孩子一樣氣鼓鼓地鉆牛角尖。竟沒聽出來關天瑜這話其實是在向著他,不記他的話是因為他與案情無關,也就是說,這條人命與皇子殿下再無牽涉了。
畫十三抬眼望向低眸靜立的關天瑜,心里不禁翻起一陣溫熱,她記得殷澄練是他曾跟她提過無數次的“爛橙子”,所以才對這位澄殿下出言提醒。可他的心轉眼也從溫轉涼,因為任他如何久久凝望著她,關天瑜就是不肯抬眸半寸,甚至微微側了側下巴,不愿看到他似的。
她心里對他,到底恨難平。
這時,畫館樓下突然傳來一陣“哐哐當當”鎧甲砸地的聲音,眾人聞聲望去,發現張越恒帶來把守畫館的精兵們紛紛放下手中的長刀,摘掉頭上的盔甲,像在沙場上接受檢閱一樣隆重而馴服地對門口來人俯首行禮,看得眾人一愣一愣的,因為從門外走來的人分明人一身暗紫銀灰的雍容華服,整個人看起來是個氣宇軒昂、風采儒雅的中年男子,文而不弱、俊中有威,宛如對邀朗月的秋夜蒼竹,何至于讓這群曾經叱咤沙場的精兵如此大禮相待?
“參見宣遠大將軍!”
滿堂驟然響起一句慷慨激昂的參拜之聲,頗為豪壯。來者廣袖一揮,“嘩啦啦”一陣鎧甲摩挲之聲,眾士兵們齊刷刷起身挺立。
應承昭見到來者不禁眉心微微一跳,張越恒眼里晝夜不分的醉意分明退了大半。在場位高權重的幾位率先對來者作揖行禮道:
“參見宣王殿下!”
來者此時正款步走入畫館,他卻在畫館大堂中心撐起的一頂陳舊破爛的帳篷面前止步,看向人群中的一個人,一開口便是中氣十足的飛流瀑石之聲:
“好個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張將軍,許久未見,別來無恙啊。”
這位大臣口中的宣王,也就是士兵們口中的宣遠大將軍,乃是當今皇上的三弟,殷元勛。這位王爺人如其名,早年隨先帝四處征戰,積累功勛無數,前半生大抵是從戰火紛飛的沙場上摸爬滾打活下來的,后來先帝去世之后,大殷換了另一番局面,除了偶有大戰需要他親自帶兵出征外,他皆蝸居府上,閉門謝客,在繁華帝都之中修廬種竹,一心討個清凈。
“有勞王爺惦記。”張越恒收起了長刀,不冷不熱地回道。
應承昭卻滿腹狐疑地急著問道:“不知王爺大駕光臨,本官有失遠迎,還望恕罪。敢問王爺一向深居簡出,怎么突然大駕光臨在這小小畫館?”
應承昭言語間端的好一副官架子,在王爺面前仍趾高氣昂地自稱“本官”而非“下官”,也就是這位閑云野鶴的宣王并不在意這些,云淡風輕地說道:
“冬意漸濃,閑云廬百木凋零,本王本來要去城東看看云南新運進京的一批冬竹,路過此地,聽說澄兒又惹事了,便順道進來看看,怎么應大人和天瑜也在?”
應承昭微微頷首,無甚恭謹地回道:“原來如此,王爺的閑云廬確實投入了不少心思啊。我二人是奉圣命,來此查明案情的。”
“哦?查得如何?”宣王邊說,邊走到了關天瑜的身邊,好似已經十分熟稔的樣子。
關天瑜臉上常年冷若冰霜的神色見到宣王后才稍稍緩和了些許,她將方才記錄下來的幾頁史書呈給宣王看了幾眼,恭敬有加地回道:“大略查清了死者死因,確與澄殿下無關。”
宣王凝眸看畢史書后,不禁抬手指了指上面的字,問道:“這個半面紅是何人?”
畫十三向前移了半步,恭謹地深揖一禮,回道:“回王爺,在下正是畫館里的一個小畫師,半面紅。”
宣王笑逐顏開地拍了拍畫十三的肩膀,贊許有加地說道:“畫館里果然有不少的青年才俊,這個年輕人不但有條分縷析的聰明才智,更有仗義執言的不凡勇氣。多虧了這個半面紅,才還澄兒一個清白,可真是長江后浪推前浪啊,應大人,你說是不是?”
應承昭自知方才一上來就對殷澄練蓋棺定論有些心虛,也不敢反駁什么。
畫十三被宣王這么一夸,眾人的目光頓時齊刷刷地投向這個不知不覺已經當眾露過幾次臉的胎記公子身上,也包括人群末尾的京墨。不同的是,京墨的一雙秋波里盛著的是欣慰和為他高興的歡喜。而這次,看向畫十三的,終于也有那位自始至終不曾正面畫十三的女史官,兩個人四目相對,望穿整整十年歲月,一時皆恍了神。
“天瑜,你們,認識?”宣王似乎感覺到二人的神色稍有一絲異樣,一時眾人皆等待著這兩個人的答復。
畫十三頓時斂回了目光,定了定神,目光穿過人群落在了遙遙相望的秀眉淺蹙、秋水微瀾的京墨身上,她也同樣等著他答復,他與關天瑜是否相識。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