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十年蹤跡十年心
第八十八章十年蹤跡十年心
“你平安回來,真是太好了,只是比我預想的要早了許多。”畫十三唇色蒼白,緩緩地倒了杯茶遞給殷澄練。
“我放心不下你啊。好不容易進了宮,我又不在你身邊陪著,誰知道周榮會對你做出什么來。”殷澄練深凝著眉頭難以舒展,無可奈何地深深嘆了口氣,“對不起啊,我還是回來晚了。你已經…已經中了毒了……”
畫十三抬眼看著殷澄練一臉沉痛溢于言表的神情,淡淡笑了:“你回不回來,有何兩樣?你攔得住周榮,攔得住我么?”
殷澄練大惑不解,他瞪大了眼睛看著一臉無所謂的畫十三,呆了良久,突然吃驚道:“小白,你,你這話是什么意思?難道這毒,是你甘愿去受的?”
畫十三的唇邊攀上一抹淺笑,默默啜了口茶,幽幽道:“周榮心胸狹窄又謹慎小心,在清平宴之前他沒能順利向我下手,那么在宴會之上,他絕不會放任我安然無恙。因為,他怕,他太怕了。”
“所以,你知道他會向你下毒?”殷澄練又兀自搖了搖頭,“不對…你怎么會知道他一定會再用下毒的手段呢……”
“宴上,他腰間的小茶筒不見了。原來,這些年來,水毒龍一直被他隨身攜帶,處處示人。”畫十三不禁笑著搖了搖頭,想起了被周榮棄在黑墨里的花翎,“可惜,把此事告知于我的畫苑故人,也沒能保住性命。”
“這個人是誰?這么重要的線索他為什么不早點說?”殷澄練難免有些急躁。
畫十三咽了咽喉嚨,他不禁想起了魏公公的只言片語,眸色轉黯道:“一個小人物偶然撞見了不該看的事,如果他不是看到有人為此事而歸來,誰會冒著性命危險在這個人人自危、人人自保的地方為死人說話呢?”
殷澄練沒有再問下去,他默然良久,溢于眉梢的忿然已經化成了一種初見蒼穹的隱痛與悲哀。
“小白,這么說來,你已經預先就知道了周榮會向你下毒?你為什么不避開呢?你一定可以避開的不是么?”殷澄練忽然眸中騰起一絲明媚光亮,被自己的一個念頭驚得跳了起來,“小白,你是不是壓根沒有中毒?你這么聰明一定躲過去了對不對!”
看著殷澄練滿眼憧憬的樣子,畫十三不禁心頭一軟,幽幽低眸:“當時我找魏公公幫我一個忙,我請他把分發給我和周榮的墨錠調換過來,因為馮伯說,當年他曾親眼目睹周榮把毒摻在了墨錠里。”
“可是,你猜錯了,是不是?你終究沒有躲過和舅舅一樣的宿命……”殷澄練泄了氣,但他總覺得有哪里不太對勁。
“不。我猜對了。”畫十三的眸色幽窈深深,“周榮自從畫出那副藏有藥山地圖的山水圖之后的十年多時間里,就再也沒有動用過雙重嵌套畫法。他首先是個狠辣的人,斬草除根絕對會選擇最徹底的方法,但同時,他也是一個小心的人,即便選擇了和當年一樣的奇毒,也不會再故技重施,讓我有躲過的機會。果然,我猜對了。”
“你猜對了有什么用?你明明還是中毒了!你為什么不——”殷澄練話到嘴邊,卻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他重重地咽了咽喉嚨,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著畫十三,“小白,你…難道你是…你是有意讓周榮得逞的?你壓根就沒想躲?”
畫十三有些意外地抬眸望了殷澄練一眼,他不是驚詫于殷澄練所說的話,而是驚訝于才數日不見,殷澄練的腦筋竟然進益了不少。他默然喝著茶,沒有回答一個字。
殷澄練卻知道了答案,他明亮的眼眸像被暗夜裹挾的燈火一樣倏忽熄滅了,愣愣說道:“你是怕,你的證據和你的勝局不足以完全扳倒周榮,所以才搭上了自己的性命,為這最后一局增添籌碼,是這樣么,小白?”
畫十三舉起了茶杯,向殷澄練作出敬酒的派頭,笑眼彎彎道:“殿下,如果換作你是我,若非如此,你又會怎么做?”
殷澄練咬了咬牙,深鎖的眉心勒出一道細細的深紋,他微微張了張嘴,又無奈地抿了抿嘴:“我…我不知道……我無法想象是什么支撐著你在無依無靠的境地踽踽獨行了十年。我…我這十年來…卻什么也沒做…我實在無法想象……”
畫十三淡淡地眨了眨眼,目光悵望地望著殷澄練:“橙子,你還記得小時候我們隨皇上一起外出狩獵的事嗎?”
“當然記得。”殷澄練從沒忘過畫十三曾經冒著生命危險將他從黑熊的手上救了下來,他搖著頭苦笑了笑,“我還曾和天瑜提過這件事呢。”
“那她有沒有和你說過,當時我回去之后,嚇得三天三夜不敢合眼,整整哭了一宿。”畫十三抿嘴笑著回憶道。
“怎么可能?我還以為,你當時雖然沉默寡言,但是心里卻別有一股子倔勁,一點也不害怕呢……”殷澄練聳了聳眉,也不知該悲該喜。
“我怕啊。我太怕了,甚至這份害怕要在死亡來臨之前就抵達我的死穴了。”畫十三咽了咽喉嚨,頓了頓,“所以我發現,相比死亡,這種害怕更容易戰勝,也更值得戰勝。既然死已是避無可避的,我也就不怕賠上性命。我只怕,功虧一簣。”
最后一句話似乎耗盡了畫十三所有的力氣,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緩了緩,任由殷澄練在一旁難以接受地目瞪口呆。殷澄練無法理解畫十三的選擇——尤其是如果他能夠選擇的話。
兩個人默然良久之后,殷澄練神情苦澀的臉忽然漫上一抹苦笑:“小白,你老是說我玩世不恭。可現在看來,原來最玩世不恭、最無所謂的那個浪子,是你才對。”
“浪子?”畫十三頗為驚訝地抬眸,與殷澄練四目相對片刻之后,望著窗外裊裊月色,緩緩長舒一口氣,淺淺笑了,“冷月寒塘皆盼盡,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
“小白,說正經的,你認真告訴我,京墨姑娘是位醫術高明的藥師對不對?你在大殿上劇毒發作就是被她救過來的。她待你情深一片,一定會想盡辦法治好你,對不對?”與其說殷澄練是在發問,不如說更像是在發愿、在祈禱。
畫十三黯黯搖了搖頭:“在此之前,她有一位同門,也是中了水毒龍,因劑量較輕,所以茍延殘喘了多年,京墨除了悉心照料,卻別無他法。因為出自一代藥師大家師陀青之手的水毒龍,世上無人能解,他的徒弟亦是束手無策。”
“不、不會的…怎么會這樣…你明明剛回來沒多久,我也剛剛被父皇重新召見沒多久,將來,還有許多事等著你去幫我籌謀,你一定不會有事的……”殷澄練癡癡地念念道。
“或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畫十三幽幽地談了一口氣,“師父的仇報了,我讓周榮的雙手失去了雙手,不日也會斷送性命。算下來,姜派沒人了,杏林谷早已覆滅了,作惡的,受害的,都將化成一抔黃土、隨風而逝。”
“小白!這算什么?這就是你最后的所得所感么?你以為你就此看破所有了么?”殷澄練有些看不慣自己朋友消沉的樣子,“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就算一切人事不復存在,但也不代表到頭來成了一場空。我會舉畢生之力,傾皇子所有,救你性命,你一定會活下來的。”殷澄練神情篤定如磐。
畫十三一臉木然苦笑地看著殷澄練,眼底涌動著一抹波瀾,默然片刻之后,又挑起了別的話題:“對了,長機呢?自從你歸來后,所有人都回到了太子府,卻唯獨不見長機。”
殷澄練悶悶地“嗯”了一聲:“在云南的時候,他要殺我。”
畫十三眉心一跳,心口一緊:“怎么回事?你可有受傷?”
殷澄練搖了搖頭,回以安定一笑:“當時我們在云南荒地駐軍扎營,有一天夜里,在我熟睡之時,被打斗聲驚醒。一睜眼竟發現長機的劍直指我的咽喉,幸好朱雀長鞭一揮,擊退了長機,那夜之后,長機就再也沒有現身。”
“之后呢?他既然想殺你,又堂而皇之地動了手,被發現后定然更不會放棄了。”畫十三眉頭深聳,憂心忡忡。
殷澄練點點頭:“之后又有過一次,是在營外。長機想趁著守衛換班之時下手,幸而朱雀及時出現,長機不敵便逃走了。后來我身邊的守衛更為加強了,他也就再也沒有回來。”
“兩次都是朱雀?”畫十三心頭不禁微微驚奇,“看來她真是全心全意地守護著你的安全。那長機呢?他回京了么?你此事你和皇上說過了嗎?”
殷澄練搖了搖頭,咽了咽喉嚨道:“我不知道他回沒回京、身在何地。我原本也想直接向父皇稟明此事,可是之時先生阻止了我。”
“之時先生?是我讓張將軍帶你去江南尋的那位廣陵人——顧之時么?”雖是情理之中,但也破讓畫十三意外。
“正是。”殷澄練娓娓解釋道,“之時先生說,長機是應承昭的人,他雖決心下手殺我,但到底我們沒有擒住他。所謂打狗看主人,應承昭又是皇上此時最信任最重用之臣,若被他反咬一口,我剛剛復起不久的地位就不知又會有何變故了。”
畫十三幽幽地點著頭:“之時先生確實深謀遠慮,明日你能否帶我去會會這位廣陵先生。”
殷澄練點了點頭,這時,門外忽然傳來一陣火急火燎的“咚咚”敲門聲,張越恒來不及等人開門,就大喊道:
“殿下,糟了!周榮死了!他在獄中自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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