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曲線救國
元月廿十是個吉利日子,早晨請安的時候慕北易匆匆來了一趟。玉貴儀帶著大公主來的,大公主咿咿呀呀學說話,不知是遇緣了還是著意的,竟咯咯笑著叫了一聲“阿大”。慕北易聽了欣喜,賜下名字叫做晏怡公主,取笑語晏晏、怡然自得的美意。
而后便又忙著處理政務去了。
在慕北易面前,祺淑妃只字不提扶風郡主入宮之事,玉貴儀也恍若不知。在場十數人,亦無一人說起,心照不宣。便叫慕北易徹徹底底,忘得干干凈凈。
午后扶風郡主的車架入了宮,只從偏門一輛華貴馬車進了掖庭。祺淑妃領著一眾妃嬪們在坤和宮等著,面上看著其樂融融,又是吃茶又是說話兒的。約莫只得等了小半個時辰,便見著一行內侍引著一個高挑的少女入了殿中。
來的少女十六七年紀,一身嬌嫩水紅的云錦繡牡丹華服,梳著高髻簪著一朵帶露的趙粉,耳邊水瑩瑩的紅玉耳墜晃動,目光流轉處,貴不可言。她有一對英氣的劍眉,唇紅齒白,輕傲的眼神掃過殿中諸人,嘴角露出一抹不屑。
一個掖庭司隨駕的紅衣宮女上前,俯身請道:“請郡主領冊封旨意,行大禮。”
少女眼神落回面前宮女身上,卻不巧,見那宮女穿的正是與自個兒同色的水紅。她英眉一凌,揚手便賞了那紅衣宮女一個利索狠辣的嘴刮子,大聲斥道:“賤婢!要你來催本郡主?”
那宮女兒被措不及防打得一個趔趄,跌在金柱旁。待歪歪斜斜爬起身,一看嘴角都被打得裂開,鮮血不住滴在衣服上。
“是將門女?”枕春見這氣勢厲害,倒有幾分驚駭,悄悄問柳安然。
柳安然以袖遮唇,似也見不得這樣狠毒的女子。偏頭不看,只回道:“她父親是太后的親兄弟,可不這么霸道嗎。”
祺淑妃面上溫和,今日特意著了一身四妃方能穿的千云鳳紋的寶藍色禮服。那寶藍色禮服與扶風郡主穿的牡丹華服相比,竟輸了兩分貴氣。她勉強笑道:“郡主今日入宮是喜事,何必同個婢女計較。”便差人將那被打破相的宮女帶下去,才緩緩說,“倒是郡主入宮舟車勞頓,莫要耽擱,快來行冊禮罷。如此一會兒早去寢宮休息,也好一解疲憊。”
“本郡主坐的是駿馬軟座的華車,怎會疲憊?”那扶風郡主挑了挑眉,毫不避諱的目光看向坤和宮的大殿,“表哥的宮殿果然奢貴,不愧是天家。”
祺淑妃嘴角一撇,強笑:“扶風郡主所賜居的玉芙宮千禧殿也是獨一無二的華美,想來襯得上郡主尊貴。”
扶風郡主略看一眼祺淑妃,冷冷問道:“你便是大薛氏?”
祺淑妃從未被如此稱呼,笑容一淡,也不出言呵斥。便只索性座回位上去,一壁撥弄手上蔥白纖細的指甲,看向薛楚鈴。
薛楚鈴便無奈起身,言:“扶風郡主,這位是祺淑妃娘娘。照著宮里規矩,扶風郡主應當給祺淑妃娘娘請安,便如嬪妾這般……”說著身子一矮,“嬪妾珍婉儀薛氏,給扶風郡主請安。”
扶風郡主冷笑一聲,拂袖嘲道:“你是小薛氏,你二人生得卻不像。果然是如坊間所說,大小薛氏一個鼻孔出氣,難怪你如此諂媚巴巴地說話。”
眾人臉上都有了幾分緣由。
枕春低低同柳安然道:“這位郡主好大的德行,珍婉儀榮寵不衰,六宮誰不對她客氣。想來她入宮這么久,從未丟過這樣大的面子。”
柳安然回道:“薛楚鈴有恩寵倒還罷了,那些個身份不足的,往后可不要少受這位郡主嘲。”
“本郡主雖非國姓,卻也是天子冊封,平素哪有這許多規矩!”扶風郡主便直直眼神打量薛楚鈴,嘲道,“本郡主是以待冊妃嬪之身從側門進來,而你……若未記錯,你是以庶人之身從掖庭后門入的內宮。你們薛氏姊妹同心,在坊間可是一段精彩至極的故事。”
薛楚鈴聽得臉一陣青一陣白,眼睛里氤氳一層霧氣,咬唇硬道:“論尊卑自然也要講道理。郡主位比二品,祺淑妃娘娘卻是從一品。何況今日郡主封的是婕妤……”
“婕妤?”扶風郡主一怔,詰問,“姑母不是說要給我請封二品妃子嗎?為何變成了從三品婕妤!”
她說得這樣坦白,倒使這滿殿的嬪御們不知如何作答。慕北易在太后病榻前,著意壓了扶風郡主的風頭,卻不能宣之于口的。
可扶風郡主這般直言不諱惹人不喜,祺淑妃偏偏便合了心意,耐心解釋道:“除去本宮外,如今宮中尚有資歷最深的雅貴嬪與靜婕妤。”便與她介紹道,“婕妤掌一宮主位,是正經娘娘,這樣的尊貴旁人盼也不來。便有才生了大公主晏怡的玉貴儀,也只是小主……”說著,著意說到,“說起大公主的名字,還是今早陛下特意來內宮,親口取的。”
扶風郡主漂亮的眸子一低,哪里還想得到其他。陛下早上來了內宮,還給公主取名字,緣何午后她入宮聽旨便沒見著陛下?姑母貴為太后,口口聲聲說要給她封做妃子,如今卻生生變成了婕妤……莫不是被陛下厭棄,或有人陷害?
玉貴儀亦是個有些蠻的,雖說產女后收斂許多,卻哪里看不明白祺淑妃將矛頭引向了她,搶說道:“嬪妾不如郡主出身榮耀,自然以郡主為尊。如今郡主遲遲不肯受封,倒耽擱了時辰。依嬪妾看,還是早些行了冊封禮,嬪妾們也好尊郡主一聲榮婕妤娘娘。”
扶風郡主聽得封號是“榮”,臉色便柔和許多。這樣尊貴的封號,哪里比不得那些勞什子雅貴嬪、靜婕妤呢?這才有了幾分笑意,好整以暇直視著玉貴儀:“你便是那生公主的玉貴儀孟氏?年前咱們溫府做壽,你們孟氏一族來賀,送的是一臺銅盤大小的紫石聚寶盆。咱們溫府里多的是金盆大的金石聚寶盆,你家那樣小的,只得擱在八寶閣上……大小倒也合適。”說罷輕蔑滿滿。
玉貴儀家中雖是士族,卻沒有甚么深厚家底,教說出這樣的事來,只恨不得出手來打。
那扶風郡主卻不肯停,得了意起來。她踩著蘇繡百合石榴花的錦鞋輕挪,緩緩看過殿中等候的妃嬪。正一個一個戲謔:“雅貴嬪,聞說侍奉陛下時是侍妾之位,家中是六品員外郎,迄今都沒再擢升過。”又看枕春與柳安然,“你二人這般親密,還說著悄悄話,自然是熙、明二人了。安南都護府柳氏連三載歲貢列前位,外官中風頭最盛,卻還是個婉儀。安氏家的大公子做了探花郎便風光,可知前頭還有狀元、榜眼呢?”
眾人面上不善,何曾見過這樣趾高氣揚的。偏偏她是陛下親封的郡主,哪里敢出言反駁。
枕春一壁看她,一壁神游天外,腦子里想著,這位郡主固然脾氣毒辣,人卻還是聰明的。不然怎會光靠猜測,便算出面前這一個個的是哪些妃嬪。
“你是……”扶風郡主打量著月牙,好似要將她看得赤裸裸般。
月牙自破例進了御女,也算是能請安赴宴的小主了。她素來乖覺,知道何時逞強何時示弱,如今不過一身尋常不過的淡綠色宮妝,頭上戴著兩只銀頭釵,耳邊兩朵素絹子做的梅花來飾物,手腕兒上也空落落的。讓扶風郡主這么輕飄飄一看,簡直快要站不住了。
扶風郡主看她膽怯,就懂了。只見其高傲一笑,“你是月御女,曾是熙婉儀身前兒的粗使婢女。”便漫不經心扶著頭上的趙粉,“也不知你那雙洗地浣衣的粗手,怎能侍奉陛下。”略瞥得她一眼,“正是看你這淺薄模樣。梅花絹子的制式宮中素來有傳。要用鵝黃的薄綃與淡黃的云紗做兩層堆疊,才有梅花含苞之感。絹花里頭要用米粒大的南虹瑪瑙、蜜蠟來做花芯,才能得深深淺淺花蕊模樣,行走自帶香氣。你這頭上的是甚么,平白棉布剪開幾個瓣兒,便要往頭上戴?恐怕是……披麻戴孝的戴了。”
月牙自封御女,雖然也被貴女們瞧不起,但還從未被指名道姓地輕賤過。縱她這一聽也是臉色慘白,往后一跌才扶著小案站住身子,強打精神回道:“郡主見多識廣……”
“見多識廣?”扶風郡主不屑,“梅式絹花人人都戴過,哪個官家小姐不是玩膩了戴煩了?也只有你,認不得罷了。不知是你的絹花魚目混珠,還是你這出身,濫竽充數!”
祺淑妃見再說便要撕破臉皮了去。月牙雖是低賤,可好歹也是慕北易親口下的旨,再說過了也要怪她這協理六宮之人不會管教。便聲帶了兩分嚴厲:“旁的都不要緊,冊封之事卻是要看著良辰吉日。若耽擱久了,誰能擔待?”
扶風郡主拂了拂袖,才作了罷。便才屈膝跪了堂中受掖庭司總領內侍讀旨意受冊封,又聽了祺淑妃幾句不痛不癢的教導,才起身來受各位嬪御們拜見之禮。
按理說,扶風郡主封為榮婕妤應給雅貴嬪問安,她卻生生如忘了此事般。雅貴嬪是個好說話又安靜的,人人都在看著她,她也不開口說起此事。
爾后此事便不知被誰稟告了慕北易。
不知是誰,卻人人都知道無外乎大小薛氏。最有可能的,是祺淑妃示意薛楚鈴吹的枕邊風。
這樣的事情說大是不分尊卑,說小亦可化了。礙著莊懿太后的面子,慕北易沒有發落,只是整個元月里,扶風郡主卻遲遲未曾侍寢。一半由著京師出征,天子忙碌于安撫各方軍侯,一半緣由是扶風郡主的脾性烈,慕北易故意晾她一晾。
扶風郡主是個藏不住話的,化雪的時候,六宮女眷在牡丹亭看戲。她披著身夾絨緙絲繡蝠紋的胭脂色暖披風,端著杯熱茶,見臺上正演三英戰呂布呢。便兀自出了聲兒:“這樣打仗的戲有甚么好看。如今朝廷前頭也有戰亂,不知陛下可是忙得厲害?”
這樣問得牽強,便是在拐著彎問自個兒緣何還未侍寢。
玉貴儀上回看了扶風郡主的臉色,如今尤其不高興,涼涼答道:“陛下忙不忙嬪妾不知,只是這兩日里都來嬪妾這兒看了大公主。想來……是為著上心的事情,再忙也肯看一眼了。”
扶風郡主聽玉貴儀這樣刺她,撩裙起身,便要發德行:“你這……”
“這什么。”男子聲音從牡丹亭外遠遠傳來。
慕北易還穿著朝服,燦得亮眼睛,英武的飛肩后頭是墨般厚重的裘披。垂冕華章,挺拔威嚴。他解了披風系帶,拋給馮唐,“朕老遠聽得你們說什么戰亂不戰亂的。”
祺淑妃欣喜起身,帶著眾嬪御給慕北易行禮:“倒沒有甚么,玉貴儀與榮婕妤年紀輕,愛說笑頑罷了。”
慕北易被簇擁著坐了正中心的觀戲案,呷來兩口冒熱氣的茶水,才道:“太后昨日還問了,榮婕妤何在,住得可合適?”
“表哥……”扶風郡主正是豆蔻年華,一時見天子風姿挺拔又生得俊美,那渾身的戾氣倒全數變作了小女兒情態,“表哥可還記得我,您登基那日我與各位誥命夫人同長公主們在榮煊門外頭跪拜,見您穿著玄色上衣、朱色下裳。那日您遠遠還朝榮煊門看了一眼,我見您衣裳上的團龍浴火繡得十分精致……”
枕春心里哦喲一聲,這還是有情的。便外頭去看柳安然,果然柳安然也望得癡迷。果然是動情之人眼神俱是一般。
慕北易看得一眼扶風郡主,倒也沒帶厭棄之情,只敷衍頷首:“是你。朕倒忘了那日禮服甚么模樣。”
“臣妾記得。”扶風郡主眼里霎時含了春水,“有日月星辰。”
慕北易點點頭,又看玉貴儀:“你二人方才說什么戰亂。”便略露出兩分疲憊之色,“朕這幾日忙于朝政,雁門外族犯境卻十分棘手。如今京城糧草跟不上邊關,一時想從各地集調,國庫卻分不出那么多銀錢。”
哭窮?枕春看著慕北易一臉正色,心里好笑。他堂堂萬歲之尊,倒是將這些主意打到了內宮女眷身上。戰急缺餉也是尋常事,遇著戰亂持久,也有各處富紳、高官募捐。只是大魏國自新帝登基四五年來實在太過安泰,主位京官、外官早已不知戰爭的滋味。
要打開高官富紳們的荷包,先得有人帶頭以身作則。一國之君直接向朝臣開口要錢,難免遭人詬病。內宮女眷便多是樂京貴族出身,略點撥兩句便可有人毛遂自薦。枕春又冷眼細細打量慕北易,他朝服滿繡金龍紫云,華貴無比。又是皇冕垂珠玉半遮劍眉,飛肩更襯胸膛寬闊,隱隱還嗅得龍涎香氣與男子凌冽味道。分明是故意不退朝服,專程來撩蝴蝶的。
為了錢財糧餉……竟以男色誘之。枕春不由得感嘆,慕北易果然是百代之明君,這也算是……曲線救國了。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