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香草
第七十五章香草
柳安然莞爾一笑:“哪里是香草美人呢,此處深井花叢也算雅致,平日里落英浮在水面上,使人心中安逸。我素日沏茶也是用的這些,倒比那些精致講究多些自在。”
“姐姐沒變。”枕春握了她的手進屋,坐在當窗的小榻邊兒,又吃了春莓子糕。
柳安然捧出一盒糖漬的鮮莓子給她吃,又說:“我卻不愿變的。人人都想登權,我只求個安穩。我父親在南疆有權有兵,陛下既肯重用便是對柳氏信任。我若不出錯處,便能護著柳家。哪怕說句不中聽的,往后家中出了甚么事兒,我能對陛下求兩句情,便是我的用處了。”
枕春一樣吃些,擺著棋盤子,抬頭看柳安然。她認真說著:“咱們陛下這個脾性,求情怕是沒用的。”
柳安然輕輕嘆息,撿了白子:“若能得個身子,不論男女,也算是漫漫長夜的慰藉。”她輕輕地捻著水紅錦繡的帕子,撫上小腹,“按說陛下月月都來汀蘭閣,從未刻意冷淡……我卻沒個信兒。那玉貴儀孟氏生的晏怡公主都會喊阿大了,紅嘟嘟的臉兒粉粉的小嘴,可愛極了。”便又看枕春,“除去小薛氏,如今恩寵最盛的當是你了,怎么沒個動靜?”
枕春撇了撇嘴,嗔道:“小薛氏那樣圣寵還不是安安靜靜?可見子孫福氣是靠運道的。”便又吃兩顆春莓,莞爾,“雖說沒得好消息,可我看呢,柳姐姐下廚的手藝卻是越來越好,還怕留不住陛下嗎?牡丹亭唱戲那日封奉上的春莓酸酸的很爽口,姐姐這兒漬得卻甜甜的,更像咱們小時候吃的那一味。”
柳安然一聽,笑疑道:“這春莓子都是酸酸的開胃,我這一盒子雖然放了糖漬,你卻說不酸。我平日里吃一兩顆都顫牙,你卻連著吃了好些……”便不說話了,只定定望著枕春。
“……”枕春手上拿著莓子一頓,還來不及說什么。
外頭候著的煮酒便進來了,稟告道:“小主、明嬪小主。”
“什么事?”柳安然問。
煮酒急匆匆道:“內侍總管馮唐來請明嬪小主。”
“馮唐?”枕春心中一沉,扶著桌案起身來。馮唐是慕北易的貼身內侍,沒得其他事情是離不得主子的。方才慕北易分明去看扶風郡主,好好兒的來找她做甚么。便也只得提著裙出去,果然見馮唐在汀蘭閣外的柳樹下頭等她。
“不知馮總管有何事?”
馮唐見了枕春,行了個禮,低聲道:“哎呦可讓奴才好找。奴才先去的棲云軒也沒見著您。您軒里的小喜子說您許是來和熙婉儀作伴兒,奴才這才過來了。您快快跟奴才去趟乾曦宮罷。”
“乾曦宮?”枕春心里更是一寒,臉上勉強帶笑,“天子宸居,本主哪里去得?”
馮唐擺了擺首,似是無奈:“陛下方才去見過扶風郡主,見其沒醒,本便有幾分憂慮,興許脾氣便不大好。后頭回了乾曦宮,卻見朝廷上了幾道彈劾表。那彈劾折子是從中書省送過來的,奴才也不大明晰。”
中書省與尚書省頗有不合,莫不是有人彈劾父親?枕春緊趕慢趕隨著馮唐走,手捂著心口溫溫打探道:“本主一個內宮女子,哪里懂得彈劾的事情。按理來說……陛下也不該尋本主來。”
馮唐邊走邊回道:“明嬪小主素來不貪不惹,卻擋不住這些的。倒不全為著彈劾之事。陛下見那彈劾直蹙眉,少頃又有邊關戰事來了報……說是邊關有一樂京折沖府的隊正通敵,犯下株連九族的死罪,還至使我軍被坑殺數千人人……”
枕春聽見“隊正”二字簡直快要站不起來,連連搖頭:“不會……”二哥哥不就是樂京折沖府下做隊正嗎?他那等性子,愛笑愛鬧卻知輕重的,怎么會通敵?不該有如此事情!
馮唐不解,只催促道:“明嬪小主,奴才是個不知道的。不論好壞,也請您快些,陛下等著呢。”
枕春心口兒陣陣的慌,強忍著往前走,只覺得手心的冷汗握在衣服里發潮。少頃到了乾曦宮,隨著馮唐一路直徑入了長信軒,宮娥們撩開重重珠簾錦帳,才看見書房里頭坐著的慕北易。
他正穿著早上那件兒玄色常服還沒換,坐在案后提著斑管略一沾朱砂,一臉肅色。一旁香爐上頭還薰著件薄薄的鶴氅,一旁兩個宮女正在添香,沒有一點聲音。這是枕春第一回來乾曦宮的內房,抬頭所見卻不富貴,用的都是暗沉沉的,無半點愉悅顏色。
馮唐打起最后一層紗帳,小聲稟道:“陛下,明嬪小主來了。”
枕春上前,矮身下去行禮,看見光滑的玉石地面沒有地衣,光可鑒人。她輕輕開口,小心翼翼請安:“陛下……”
地面上透亮透亮的,映出枕春蒼白的臉。膝蓋一落在地面上便是徹骨的寒冷。枕春強使自己定了定神,直起背來。
慕北易從案后層層書陳中太后,雙眉中間如有溝壑。他啷當一聲將筆投在案上,掃得一眼枕春,沉聲道:“你很好。”
枕春聽來如有雷霆,身子一偏,險些跪不住:“嬪妾不知。”
慕北易撩袍起身,低低聲音在長信軒中回蕩:“你當真不知?”
“嬪妾……”枕春心頭略過了一遍思慮,硬著頭皮道:“嬪妾若說知道,只知道自個兒是陛下的人,陛下說甚么就是甚么……若是……”咬了咬牙,“不瞞陛下,既是陛下召見嬪妾到宸居來,想必有朝廷緊要緣故,而非燕嬉閑事。嬪妾一門,父兄皆在朝。若有做得不好,違背民生陛下的事情,但請陛下發落!嬪妾縱是個俗人,也得為父兄求情,陛下棄了嬪妾也罷,只求對父親哥哥發落從輕……”
慕北易凝視著她,眼眸鴉黑如深潭,枕春不敢對視。那一刻,枕春甚至覺得有些尖銳的耳鳴。
“你很好。”慕北易靜了少頃,輕笑一聲,“怎么便要發落了。你父兄在朝,做了甚么,你卻不知道的?”
枕春面上一滯。家書素來傳得隱晦,又為怕干政之嫌,從來不在信中多說一句。只跪著不敢起身,抬頭道,“父兄從不與嬪妾說這些,嬪妾從何得知?”她心中狂跳,只覺得難受。
慕北易臉色才緩和起來,遞手給枕春:“你長兄上折彈劾劉中書令,列舉他結黨營私的確鑿證據,你父親攜尚書省座下復議,句句扼要!朕已罷免劉中書令與劉氏一族盤根錯節,實在是朕,等得太久。”
枕春霎時幡然醒悟。慕北易是贊她家中順從圣意,替他扳倒了劉中書令,他想重掌中書省已經太久了。甚至從一開始,大哥哥正則調派入中書省,都是一步棋局罷了。如今安氏一族替慕北易拿住了劉中書令的罪證,讓大權重回天子手下,慕北易是要贊她?賞她?枕春握了慕北易的手,人還未想明白,卻知道了……慕北易方才那么問,是在詐她是否知情,有無干政嫌疑。她的確有在家書中暗示父親站隊,卻從不敢擅斷朝局猜測天子心思。故而剛才被問得唐突,滿臉無辜委屈,才使慕北易放心了嗎?
如今見她不知,便緩和顏色……來不及等枕春細細思考,慕北易又道:“今日雁門的捷報過來,如今邊塞已安。雖最后一役戰得慘重,卻揚了國威。如今領軍大將論功行賞,上了請封折子,請功勛的將士有百又二十人。朕才看見,頭一個是折沖府調過去的,叫安靈均。這個安靈均戰役中殺敵六十余人,四戰累斬敵近兩百余。最要緊的。安靈均還斬殺了一個通敵的隊正,這是一等一的功勛。”
枕春恍然,涼涼的手握了慕北易的手,慢慢站起身來:“是嬪妾二哥哥。”
慕北易滿意頷首,將那請封折子展給她看,揚眉道:“便是寫在第一個這個。朕著意犒賞有功勛的將士,你次兄首當其沖,赫赫戰功應使眾人都知道。他之前在樂京折沖府做隊正,此次朕要調他去雁門軍府做個果毅都尉,點他做從四品寧遠將軍。”
“雁門遙遠……”枕春剛且出聲,連忙改口,“陛下隆恩。”
隊正出身直升果毅都尉,又加封寧遠將軍,自然是隆恩了。二哥哥殺了通敵的罪人,慕北易要警醒朝廷,表彰衷心,才有如此之高封。可雁門在邊塞,二嫂嫂算著日子也臨盆在即,兒郎建功立業是好,夫妻天涯之隔總是傷心。枕春略掃了一眼,見請封表上還有嵇昭鄴的名字,心中略放心下來,整個人也松了。
慕北易握了握枕春的手:“怎么如此涼。”便帶兩分笑意,“你安氏一族父兄俱有大功,朕要如何賞你才好?”
枕春今日本是又驚又怕,方才見慕北易有提防猜忌之意,心中又慌。哪曉得是轉瞬之間,悲喜無常,如今心才跳回肚子里,心中高興,手腳卻俱是發麻的。開口想要謝恩,身子輕飄飄地一歪,落進慕北易懷里。
“怎了?”慕北易問。
枕春嗅著慕北易身上凌冽的熏香,額角青痛,哇地干嘔一聲。
“你……”慕北易天子之尊,先是氣的,正要斥責,又見枕春耳垂羞紅,難以置信問道:“……莫非?”
“嬪妾不知道的。”枕春撐著慕北易結實的臂彎站穩,拍了拍胸口,回道:“卻是這幾日愛吃春莓,正是有的。方才在熙婉儀那兒玩棋,吃了許多酸莓……”
慕北易的劍眉輕揚,聲音也帶了歡喜,便去抱枕春,微微瞇神,哄道:“朕的十一娘,果然很好。”
傍晚的時候,錢院判從乾曦宮出去了。馮唐領了門下省抄出來的圣旨曉諭六宮。明嬪安氏,重重德行皆不必贅述了,枕春自個兒心中也覺得太過冠冕堂皇,不過是虛詞罷了。卻著重說她家族衷心,父兄有功,又得身孕,擢升為正四品明貴儀。
明貴儀坐在長信軒冬暖閣的小軟座上,望著面前天子親傳的特制膳食,訕訕笑起來:“陛下大可不必如此,嬪妾倒沒得那么多癥狀。錢院判也說了,不過只有兩月的樣子,沒得許多講究。”
前頭宮女們卻恍若未聞,細細布菜。
酸菜翅湯盛在白瓷小碗兒中,醋溜黃花白一碟、糖醋水瓜脆骨一碟、番柿雞蛋一碟、酸豇豆肉沫一大碗、西湖醋魚一條。旁的還有一小份兒的酸辣豆花、酸莓醬果子、還有幾只醋餃子。一旁還未上桌的還有醪糟糖丸子和酸辣蒟蒻湯。宮娥呈上一碗遠遠都能聞見酸味的醋雞片菌菇羹,恭恭敬敬地道:“明貴儀請用膳。”
枕春一嘗味道,酸鮮得直流口津。
慕北易滿意頷首,卻吃了兩口又蹙眉:“果然是酸的。”
枕春心說這不廢話,卻忍不住多吃兩口,謝了恩又說:“陛下能想著嬪妾,嬪妾足矣。只是這樣豐盛的餐食,嬪妾并非日日承受得起的……”
“依你。”慕北易捧著一卷兒書,看兩行吃一口,隨意道,“今日便住在東暖閣里,明日再回去。往后請安不必去了,朕自會知會祺淑妃。”
枕春雖氣他疑心自個兒,卻也認他是個天子。天子稱孤道寡,總是疑心所有人的。他說前頭這話,想必是接連失子,心中也有害怕。若連請安都不去,豈不是她安枕春示弱?便道:“陛下心意嬪妾是知道的,只是靜婕妤娘娘貴為一宮主位,如今身子也有四五月了,不也還日日給祺淑妃娘娘請安嗎?”
慕北易聽來撥了撥手,便作罷了。
枕春正還要說,卻見外頭馮唐從屏外折進來,看了看枕春,稟報道:“陛下。這個……后房里頭清點庫房綢緞的月御女,說是從小梯上頭跌了上來摔了腳踝,想請您過去看看。”
慕北易道:“叫她自個歇著罷。”
枕春一想卻是明白了。月牙受了祺淑妃的舉薦,如今正在長信軒替天子清點庫房。今日晉封貴儀的圣旨從門下省抄出,曉諭六宮卻不必曉諭乾曦宮的。故而月牙如今不知道自個兒在此處,她想近水樓臺使法子邀寵,不想卻撞了自個兒的忌諱。
月牙……已是祺淑妃一黨的了。
枕春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若有所思。隨即軟軟道:“陛下。那月御女一個嬌嬌弱弱的人兒,若說是摔了想必是疼得厲害。不如嬪妾陪陛下去瞧瞧月御女罷,難為她還等著陛下呢。”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