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白纻
前李朝有一位天下第一舞人公孫氏,曾被天下文人墨客贊頌追捧,留下無數描寫她傾國舞姿與錦衣玉容的華藻篇章。歌舞營生本都是下女,偏偏公孫氏憑著絕倫技藝成為了一位天子座上賓,公孫氏門下的舞人也成了舞者尊貴的象征。李朝覆滅之后,公孫氏在戰亂中喪生,門下的七位女子弟將她的舞藝傳承下去。這李九娘便是其中一位。枕春的母家陽陵侯府曾有恩于李九娘,李九娘也曾時時拜訪大小涂氏,客居過安家幾天。若說跳舞,李九娘也曾指點過枕春,不過枕春幼時頑劣,學了幾日便作罷了。
如今柳安然提起此事,卻說得有鼻子有眼,甚么“公孫氏舞后人”讓在座貴勛們都期待起來。
慕永鉞朗笑一聲,半笑著奇道:“陛下的后宮藏龍臥虎。臣看書時曾讀到,這公孫氏是天下舞藝第一人,前無故人后無來者,便是太真貴妃在世也要認個第二。正是——霍如羿射九日,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這天地為之久低昂的遺風,陛下不打算讓臣下瞧瞧?”
扶風郡主不以為意,輕輕撅了噘嘴,出言對慕北易道:“表哥,《白纻舞》臣妾少時在家中也看過。父親宴請親朋,便要挑選幾個美艷歌姬獻舞。這舞講究的是身姿妖冶,舞時流津散面勾魂攝魄,身上飾著波光凌凌的彩珠,邊舞邊敬賓客以酒水。明貴儀身為天子宮妃作此舞,莫不是與那些下女一般了?”
祺淑妃應道:“臣妾看,還是傳幾個舞姬的好。”
慕北易不置可否,正要開口。
連月陽脆生生撫著小腹道:“榮昭儀娘娘貴為郡主,娘家朱門大戶,多有宴席。想來娘娘少時見的舞姬是為了取悅賓客而舞,故而要敬賓客以酒水。可但凡讀過書史的人都曉得,公孫氏的舞是為藝而舞,舞的是盛世氣象。”說著她倒羞赧起來,“臣妾沒有讀過書,卻也知道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這樣的詩句。可見文人墨客與藝人的舞,同賓客舞女的舞是不同的。所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天家貴胄自然講究的是高雅舞藝而非取悅,不然與虛凰假鳳的便是一般平庸了。”
扶風郡主自然不傻,全然明白這是在暗譏她溫氏一族并非世襲貴族,而是半路依靠莊懿太后顯赫罷了。正是一拍幾案,想要嘲諷幾句連月陽的卑微出身:“你放肆……”
“臣下以為是了。”慕永鉞摩挲下頜,帶了玩味興致,自徑道,“《李朝雜錄》中說,玄宗奏音律、公孫氏起舞,吳畫圣點丹青、張伯高狂草都是前朝盛世之景。可見天子、舞人、畫者、墨客于風雅之事上并無分別。這一流的舞人是詩中佳人畫中仙子,末流的舞人才是下女。陛下的宮妃想來都是一流的才是。”
“這……”扶風郡主語塞。
連月陽索性已經得罪扶風郡主,不差那么多,便緊追一句:“臣妾到底是夢兆,或是腹中孩子想看此舞呢。”
話已至此,慕北易亦被勾起幾分探尋之心,喚馮唐:“傳教坊,請明貴儀來作《白纻舞》。”
眾人皆被這一番爭論引起好奇心,都將眼神望向臺側,等著這“公孫氏舞”的后人明貴儀前來作舞。
先來的卻是虛無先生。
虛無先生帶坐部一共六人,除他自己橫抱琵琶,余下舞人乃拍板、笛子、笙、箜篌與排簫。少頃又入歌姬五人,立于殿側。
虛無先生唱了禮,他聲音孤清,長歌云臺便霎時安靜了。唯有天上銀河不動,淺淺煙云流過。
琵琶先試一兩聲,隨后歌姬婉轉高亢的歌聲唱起。先唱的是——蘭葉參差桃半紅,飛芳舞縠戲春風。如嬌如怨狀不同,含笑流眄滿堂中。
只見月光傾瀉之下,流螢斑駁的暗處,一段皎潔如煙云的輕紗被拋動。重重夜幕之中,依稀見得個身形纖弱好似飛鴻般輕飄的人,披著一件兒如蟬翼般輕薄的廣袖衣衫,花髻赤足,踏著升起落下的輕紗而來。她瘦了許多,原本豐潤的身形經過幾月不見消得宛如被仲夏的暖風一吹即要奔月般,飄飄渺渺地看不真切。
枕春梳著十分精妙的玉環飛仙髻,是前李朝長袖善舞的第一美人太真貴妃在畫像上留下來的髻式。環髻兩側飾白玉屏東珠孔雀,各銜著拇指一般大的透明水滴琉璃。髻中飾如雪般碗口大小的昆山夜華牡丹,髻后飾三朵素白瓊花,,每一朵都同樣大小。她臉頰潔凈如月,眉眼中透著淡淡矜貴,只稍一旋轉便可見其身側微微光芒斑駁。
“好香啊。”薛楚鈴一手掩面,低聲道。
連月陽眉眼一彎:“珍婕妤不必憂心,這是草木味道的香薰,趁著香味未散,便撒上了水氣。”
薛楚鈴斂眉:“明貴儀身姿果然妙曼,薰的香料也別致。薰這樣特別味道聞著好似潮潮的林木,可有講究?”
還未等著連月陽回答,便見枕春行走之間香氣四溢,微微流螢隨著香氣聚集浮動。她手中的白纻隨著拍板一拋,霎時從漆黑夜空中劃出一道與星河交相輝映的螢火。層層的螢火光微微跟著白纻流轉,一動時崩散,一靜時入畫卷。
座下爆發出陣陣驚嘆。
“是流螢!”玉貴儀孟儀枝抱著大公主,大公主看著空中四散的流螢忍不住伸手去抓。孟儀枝恍然,“潮濕林木的香氣正是吸引流螢的味道,上回嬪妾還用這法子給晏怡公主捉了幾只螢火蟲子玩耍。”
枕春眼中漆黑如深潭,既不含情望天子,也不帶笑看席間。她淡淡地轉旋在螢火聚攏的云臺正中,身上素色琳瑯環佩鏗鏘作響,每一聲脆響都激起好似星辰的光浪,仿佛天地之間只有她一人爾。那微弱的光如同河水般流動,隨著枕春舉手投足之間,不斷聚攏飛散,斑斑駁駁,說不清的冷漠與勾魂攝魄。
不嗔也不喜,枕春的眼中映著虛無先生手中的琵琶。唯有一片清冷的月華,落在她的身上,將她袖間露出的一截玉色手腕,照得幾近透明。
虛無先生的琵琶一捻,錚錚音色驟斷,枕春停在一個臨水照花的動作上頭。
虛無先生清洌洌的聲音唱起:“一朝得意心相許——”
枕春袖間霎時落出密密的八重黑龍花瓣,隨著七月的暖風高臺,同流螢的星光一同盤旋揚起。她眉間無愁眼中無情,素衣輕身,黑發如墨云,云間戴玉花,渾身與慕北易初見她在樹下祈愿,讓他忍不住吟出“上有秋暝之長天,下有綠水之波瀾”的溫柔少女不同了。如今的安枕春,冰機艷骨,好似仲夏夜里如霜如劍地下了一場暴風雪。
“愿在云間長比翼——”
隨著驟急的紅牙拍板,枕春驟然凌空翻過身來,盈盈一握的纖腰將折未折。她輕昂的下頜一點,足上如踏著流螢飛起,在空中以纻為筆,化開沉悶的夏夜。虛無先生修長的指尖按在琵琶絲弦上,隨著戛然而止的裂帛之聲,枕春好似斷線的紙鳶,輕飄飄地伏地,再無聲息。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