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格外清澈，就像水洗過一般。

那天也是明姝的十歲生辰。

師傅凌云師太把她叫進屋內，她以為師傅會如往年一般送她生辰禮物。

但師傅屋子里突然出現一屋子黑衣人，她當著他們的面暗啞道“玄隱，今日你已滿十歲，以后不需要我了。”

明姝哭道：“師傅，我做錯了什么？”

凌云長嘆一口氣決絕道：“若我存活于世，必拖累你，你的生辰以后就是我的祭日。”

之后師傅緩緩取下戴了多年的面罩，只見她滿目蒼夷，臉上布滿凹凸交錯、觸目驚心的疤痕，儼然怪物般，讓人望而生畏。

明姝縱然早有準備，亦嚇得不輕，問道：“師傅你的臉！誰把你害成這樣的？”

“十年前一場大火，燒死了數千人，我只是茍活下來的一個。這些年，我全身潰爛不堪，熬到今日，都是為了看你長大，今日便是我的死期，你要記住今日，記住你身上的血仇！”

接著師傅猛然拿起桌上的刀，一刀一刀割向自己的臉，狠絕道：“我曾經也是大美人，我不想把這些疤帶進墳墓，我要割下來還給他們！玄隱你記住，我今日所受的罪，以后你要替我十倍討回來！”

明姝痛哭流涕嘶啞地喊道：“師傅，不要！”

但她心底喊得是：師傅，不要這么殘忍的對我！不要離開我！

她深知師傅不想聽這種話，又被黑衣人緊緊抱住，只能眼睜睜看著凌云在她面前一塊塊剜下身上皮肉……

刀尖倏然刺入雙眼，割下耳朵……

明姝想到這里，忍不住低聲啜泣。她忘不了師傅血淋淋的樣子……

那場景從此成了她的噩夢，夜夜纏著她，從未間斷。

師傅最后留下的話是：“來生，我愿成瞎子，不看這人間慘劇，我愿做聾子，不聽人心苦毒。我心中之恨，神也渡不了我。玄隱，你記住，神再法力無邊，終渡不了人心貪癡，更渡不了人的欲妄。人世間的愛恨嗔癡須人自己解決。你自己的仇，也須得你去報。過來……你過來……殺了師傅……讓我解脫。”

她當時看著遞刀給她的黑衣人，搖頭流淚，那人開口道：“這是她的遺愿，也是你必須過的一關。”

明姝看著師傅哀求痛苦的慘狀，只得橫心接過刀，對準師傅的心臟一刀刺入……

當她睜眼，淚水打濕枕頭。彩雯見她醒來，小心問道：“小姐，做噩夢了？”

明姝勉強笑道：“興許是這幾日體弱，夢魘。”

彩雯端來臉盆替明姝擦洗一番道：“小姐，清粥煮好了，我端來喂小姐？”

此時已近午時，天色大亮，明姝無聲點頭。

用過早膳之后，一個丫鬟領著宮里的御醫敲門。

采雯開門迎了進來，女醫看了看明姝腹部包裹的傷，蹙眉深吸口氣道：“小姐睡覺時切記不要壓到傷口。”

“好，多謝。”

女醫留下藥，仔細囑咐了采雯幾句才離開。

采雯好奇問道：“小姐，你這傷是怎么弄得？竟驚動皇上親自過問，派了御醫帶著救命丸前來醫治。”

聽她這么一說，明姝有些驚訝：“皇上派來的御醫？”

“是呀，也虧得老爺攢下的功名，皇上才特此恩準。”采雯瞇眼笑道。

“你說的極是，這一切都是父親的庇護。我被歹人所傷，幸好父親及時趕到。”

兩人正說話間，門突然被推開，門口出現一個小女孩，伸著脖子軟軟地問道：“新來的姐姐在嗎？”

明姝抬眸望去，門口的光線極強，照著女孩的面容和身影，小小的人兒，與玄清姐姐何其相似！

她失聲喊道：“玄清姐姐！”

彩雯見明姝這般模樣，遲疑道：“是小姐的四妹妹明錦。”

“明錦？”明姝反復念著這個名字。

門口的小人被明姝剛才喊得一愣，怯聲道：“我可以進來看看姐姐嗎？”

明姝忙展顏歡笑：“妹妹快進來！”

來人穿一身桃粉色小裙，懷中還抱著一只半大的小花貓，兩小只懵懂的樣子實在讓人喜歡得緊。

當年她與玄清姐姐在道觀也養過這樣一只小貓。

明姝拍拍床榻示意她坐上去，仔細端詳明錦，粉粉嫩嫩的，很是嬌憨可愛。

明錦好奇問道：“玄清姐姐是誰？”

“玄清姐姐是我的師姐，是她把活的機會讓給我。”明姝對這小人并無戒心。

“她怎么把活的機會讓給你，她不怕死嗎？”明錦一臉天真問道。

明錦這一問，讓明姝想起四歲時與玄清姐姐遭人截殺，藏在井底的那一夜。

那晚玄清姐姐凍得瑟瑟發抖，打著顫道：“妹妹，這繩子要斷了。我會水性，我跳到水里，你一個人待在桶里。答應姐姐，我們不論誰是貴人，誰是余孽，以后都要放下仇恨，好好活下去。若是妹妹活下來，請你替我活下去。”

明姝哭著答應，那一年，她們剛滿四歲，與明錦一般年紀。

玄清姐姐跳水之后，撲騰了幾下就沒了動靜，沉入井底。

她這才明白原來姐姐根本不會水性！玄清姐姐把活的機會讓給她！

思及傷心事，明姝勉強笑笑，正要回答明錦，門外忽聽沈姨娘扯著嗓子喊道：“明錦，把貓給我！看我不打死它！”

明錦害怕得一骨碌上塌抱著貓鉆進明姝的被中！

沈姨娘又道：“死孩子！你不出來，我進去對你不客氣！”

明姝見明錦剛才驚恐的樣子，越發像當年的玄清姐姐。心底多少存了兩分心疼之意。

沈姨娘怒目推門進來，毫不客氣的在屋內尋找明錦。

四下找不見，聽錦被中傳出一聲“喵”的聲音，她一把撲上明姝的床榻，掀開被子就去搶奪那只幼貓。

明錦不給，緊緊護在懷中，瑟瑟發抖，依舊不松手，沈姨娘怒急，一把扯住明錦的頭發罵道：“小雜種，快給我！”

明姝當機立斷瞬時拔出采雯發間的釵子，抵上沈姨娘的脖頸，陰狠地瞪視她道：“放開她！”

她目光如炬，眸光閃爍著嫉惡如仇般怒意。

沈姨娘驚得立即松開明錦的頭發，緩緩起身，竟哆嗦了兩下。

明姝的手緩緩垂下，她拔腿就小跑出去。

明錦亦縮著身子躲在角落道：“姐姐剛才的眼神好嚇人……”

明姝輕聲笑道：“姐姐剛才是嚇那瘋婆子的，妹妹不要害怕，姐姐絕不會傷害妹妹。”

此后，沈姨娘再也沒有踏進明姝的臥房，府中更是傳出她孤僻自傲，冷漠疏離，為人狷狂不好相處的話。

明姝全然不在意，她本意就是如此。也不主動與人親近，獨來獨往，少言寡語。

她的傷經過月余漸漸轉好。近日，她已經能在院中的花園中四處走動。

她仔細走了幾圈，又摘了些柿子回到廊亭。

遠遠瞧見花園中，一男子正獨自踱步。

他抬頭瞧著不遠處的樹上掛滿了黃燦燦的柿子，尤為顯眼，不由自主走近一觀。

明姝恰好在柿子樹旁的廊亭里，面前擺放著一個簸箕，里面正是她不久前做好的柿餅。

今日見了陽光，她端出來曬一曬，順便抹上一些面粉防霉。

瞧見男子走過來，采雯悄聲道：“是燕王殿下！他近日大勝回京，一定是來府中探望大小姐，小姐快上前請安！”

明姝上下打量燕王一眼，見他穿一身描金黑色長衫，風姿特秀，兩道濃眉泛起漣漪，貌似弦月，熠熠生輝，陰沉著俊顏，氣質冷澈寒冽，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忙起身行禮：“明姝見過燕王殿下。”

燕王漠然，無動于衷，看也不看她一眼。

只是看著簸箕里的柿餅，似有所思，有些出神。

明姝見狀，微笑著用絲巾包了一塊柿餅，小心翼翼地捧過去。

燕王臉色冷傲，并未伸手，只注視著白色娟帕包裹的柿餅。

瞅見急急走過來的明熹，他木然越過明姝身旁，故意一撞，娟帕包裹的柿餅掉落在地。

他竟又抬腳踩了上去！

明姝一下心悸波動，將要說話，明熹自然是瞧清楚了，上前歉意道：“妹妹，蘇澈...嗯...殿下不喜甜食。”

明熹習慣性叫出蘇澈的名字，才覺不妥，遂改了口。

明姝只得彎腰撿起地上的柿餅，輕輕撫去上面的泥灰道：“明姝不知，還請殿下勿要怪罪。”

蘇澈冷厲大步離去，丟下一句：“糟賤之物只配糟賤之人。”

明姝略顯尷尬，明熹忙道：“燕王殿下性子冷，妹妹千萬別放在心上。”

說完，拔腿追了上去。

明姝將手中的柿餅緩緩遞到口邊，上面還殘留著泥土，大口咬下去，用力咀嚼著，塞了滿滿一嘴。

仰頭望著樹上密密麻麻的柿子，想起曾經有人說：他最愛吃柿子，尤其愛柿餅。

今日他卻說：糟踐之物只配糟踐之人....

當真是斗轉星移，物是人非，忘了也好……

“你今日怎么了？”明熹追上蘇澈忙問。

蘇澈冷峻緩下腳步：“沒事。”

明熹微微一笑問道：“你不喜歡我這妹妹？”

蘇澈冷酷開口：“我不喜諂媚之人。”

在他的認知里，絕沒有人無緣無故的對人好，除非有所圖謀。

哪怕只是一個小小的柿餅。

“妹妹只是好意。她自幼在道觀長大，難免不懂人情世故，禮數不周也是有的。但她為人和善，心思單純。前些日子，她見柿子落了一地可惜，便做成了柿餅。適才她遞給你，只是想讓你嘗嘗，并無諂媚之意。”

她對蘇澈敏感的性子了如指掌，只好耐心解釋。

蘇澈停住腳步，眸中閃過冰冷怒意，低聲道：“保不齊她是謝玉興養大的。還有可能是冒充的，你不提防，反而護著，真是糊涂！”

聽蘇澈這么一說，明熹小聲道：“不會吧？父親說過被劫走的妹妹雙耳背后有兩顆痣，左紅右黑，我趁她睡著時偷偷看過，痣都在。父親暗查了這么多年，不可能認錯人，我母親也說她長得與她娘親有幾分相似。”

蘇澈冷聲低喝問：“憑兩顆痣你也信？太子妃死了之后，父皇、母后有意替太子甄選新妃，你覺得現在誰最適合？”

明熹低頭思索片刻，驚疑不定：“朝中六公之女都已成婚，丞相之女尚幼，只有明府中人合適。”

蘇澈冷眼否定道：“錯！只有你口中的妹妹適合，因為她是嫡女。想想她回府的時機，不得不讓人懷疑她的身份。”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