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逐月樓下妻論胡姬鳳游閣偏房受寶冠
第五回逐月樓下妻論胡姬鳳游閣偏房受寶冠
書接上回。
魏國公府北園,逐月樓。
卻說,這本是一座二層樓閣。頂層乃是徐達下妻孫氏的閨房,下層為堂屋,且堂屋左右各設一暖閣。
此時,徐達長子徐允恭、次子徐膺緒、次女徐妙清、三子徐增壽四人正圍坐于堂屋的花梨木圓桌四周,品嘗長姐燕王妃打宮里帶來的點心。
堂門東側,鳶兒和一個滿臉褶子的老媽子正在一旁看護。那老媽子喚作賴嬤嬤,本是謝氏房里的管事婆子。此人生得膘肥體胖,一臉橫肉,下巴頦上的老皮顫顫悠悠,已耷拉到嗉子那兒去了。
其實這會兒,有鳶兒在場看護妙清即可,本顯不著她的。然其在此,必有因由。
堂門西側,同樣候著一老一少兩個侍婢。單說那老的,生得蝦身蟹骨王八頭,癟腮勾鼻三角眼。因其五官都小得太過精致,故而顯得鼻子邊上一顆蠶豆大個黑痣格外扎眼。
此人本是孫氏的乳娘,人喚周嬤嬤。八年前,孫氏嫁與徐達,她便隨之入府,自然也就成了孫氏房里的管事婆子。
乍朝堂門瞧去,這一左一右兩個婆子倒也算別有一番景致。莫說此門有這二人把守,小鬼兒見了定會嚇得屁滾尿流,只怕連那尉遲恭和秦叔寶,也都會驚得魂飛魄散翻白眼。
又說此刻,東邊的香閣里,燕王妃與孫姨娘正在說話。
但見孫氏輕拭眼角淚花,嚶嚶道來:“想來那謝姐姐也是個苦命之人,故而素日里我才處處謙就于她。竟不想時隔這二年未見,她那性子壞得這般厲害……”說著,更顯悲屈不已。
燕王妃深舒一口氣,望著她安慰:“姨娘有孕在身,切莫泣壞了身子。那人本就是個有嘴無心的破落戶,何必跟她一般見識?”
孫氏本以為燕王妃剛與謝氏弄個炭烤炊餅半紅臉,這會兒再經她澆上幾滴油,定會使眼前這人恨火騰心。卻不想,自個兒擱這兒哭了半晌,竟換來對方這一席似罵非罵、似惱非惱、似兩立又中立的回應。于是,便緩緩點頭應了“嗯”字,轉而深深嘆出一口氣,隔著桌子在燕王妃手上輕拍兩下,滿臉苦色頃刻化作兩眼釋然,“姨娘這些年都習慣了,這會子跟你說說,心里也就亮堂多了。而今眼見著你們這些孩子漸漸大了,個個通明事理,就算姨娘再是如何委屈,細想也值了。”
聽孫氏那話,燕王妃回以感動之色,勾著孫氏的手安慰道:“自母親去世,姨娘待我和允恭一直視同己出。來日之事,姨娘大可放心,自有我們姐弟為您做主。”
孫氏聽此一說,倍顯欣慰,點頭笑說:“有這份心,姨娘就知足了。”說著又朝燕王妃小腹打量而去,“咱娘倆不說這個,姨娘聽說你也懷上了?”燕王妃點頭笑應,孫氏更顯滿目喜色,“姨娘早就說過,你生來就是個美人胚子,又這般賢良淑德,將來定是多子多福的命!”隨即,又湊得更近些,“幾個月了?”
“快兩月了。”
“雖是二胎,卻也當留心著點兒才是。”
燕王妃點頭笑應,又問:“姨娘應該快生了吧?”
“快了。”孫氏撫起肚子,越發顯得喜氣盈盈,“也就月余的事了。”
燕王妃細細叮囑:“定要好生調理。如有何需要,定要遣人知會與我。對了,父親是否給了名諱了?”
“嗯。”孫氏點頭,笑得越發燦然,“你父親說若是男兒就叫‘安邦’,如是女兒就叫‘妙薔’。”
“妙薔?”
“正是。”孫氏一面回應,一面細解,“你可知姨娘閨名本是一個‘薇’字?”
燕王妃點頭,笑說:“父親說過,姨娘這名諱太過柔弱,必致性子也如其名。”
孫氏拈著帕子,掩嘴一笑,道:“這些年了,這事你竟然還記得?”
“當然記得。當時姨娘還笑說‘女兒本就是水做的骨肉’,要恁強勢的性子有何用?”燕王妃說著便笑出了聲來。
孫氏笑得越發歡暢,笑聲漸息時又道:“你父親一來不想這孩子像我這般的柔弱,二來又愿其是個‘薔薇’一般的美人兒,因而便取了這‘薔’字為名,希望這孩子比我這‘薇娘’強。”至此,孫氏已然笑紅了眸子,“我呀,還真盼她是個女兒。一來別像你父親似的長年征戰在外,讓人揪著心肝兒地惦記;二來也能像你這長姐一般,知書達理,還知道疼人兒。”
燕王妃羞赧一笑:“姨娘就會說笑。”
孫氏又拍拍她的手,一本正經地說:“如是個女孩兒,就由你這做王妃的長姐賜個乳名如何?”
燕王妃一聽,連忙推辭:“這怎可使得?自古名諱都由父母與之,妙云萬不敢輕下拙見。”
孫氏忙拉攏說:“無妨的。你父親都說了,若是女孩兒,乳名就由你來取,這也算是她的福份不是?”
“這……”燕王妃猶豫片刻,“好吧。”隨之又是一番琢磨,“那‘薔薇’本屬攀援之花,更是向上之木,我看就叫‘蔓兒(1)’如何?”
“蔓兒?”孫氏頓顯驚喜,“好!好名字!我就說嘛,她這長姐就是有才學!”說著,便撫肚子問起話來,“蔓兒,蔓兒……這名字好聽吧?”
燕王妃望之一笑,眨眼之間又似忽然想起何事來,因此便掉轉話頭問道:“且不知那位四姨娘出身何門?”
聽她這一問,孫氏當即一怔,忽而又眨巴烏珠,投來兩眼淺笑:“你那四姨娘本是個西域女子,父姓‘霍加’,聽說是原西域察合臺國王儲,叫什么‘也里牙思霍加’的。十七年前,因為宮變,他父親和十八位王子都被賊人謀害。萬幸的是她被其娘親和一嬤嬤護著逃出了西域,隨后便跟隨一支商隊來到我大明。說來也巧,十年前你父親奉命收復漢中,在一個叫盤蛇堰的地界兒偶遇那商隊被一伙強人劫殺,便施援手救了她們三人,還給了她們一些銀兩叫其安身度日。”
燕王妃已聽得入神,見孫氏忽然停止述說,便追問:“后來如何?”
“后來?后來她們拜別了你父親,從此就一直杳無音信了。直到前年,她娘親去了世,臨終時囑咐她定要許身報恩,這才歷盡周折尋到你父親這兒了。”
孫氏述說至此,燕王妃已聽得淚眼朦朧。
又聞孫氏一聲嘆息:“噯……想來她也是個苦命的女子,不過幸得你父憐愛……”
“如此說來,那位四姨娘年紀應是不大了?”
“比你才大兩歲,芳齡二十有二。”
“霍加……胡人的姓氏倒挺奇的。”回味著那姓氏,燕王妃不免一番自語。
“可不是嗎?‘霍加’,‘禍家’,聽著倒是……”孫氏那話說了一半又留一半,“幸得皇上今日為其賜了漢家姓氏。”
“所賜何姓?”
“賈。”孫氏回說,隨之又是一番回味,“你瞧這姓氏多好啊?還有些富貴之意呢。”
“可為何此行她未隨你們一同回京?”
“前陣子送她娘親骨灰還鄉去了。昨日使人來信說是兩月后回京。聽說她剛產下個女兒呢。”孫氏再次撫鼓隆的肚子,“這回好了,我肚里這個又多了一個姐姐。”
孫氏與燕王妃攀談得越發投機,一時間,家長里短無所不言;南北見聞互道新奇。因而,說及開心處,自然笑語盈閣。
那笑聲傳至堂屋時,自然要進旁人耳朵。
卻說這會兒,堂門左右那兩個婆子眼睛雖盯著幾位公子小姐,可腦殼里卻轉悠著別的事。就在閣子里笑聲又起時,那周嬤嬤便將眼珠子轉向了賴婆子。那賴婆子打眼角的余光里察覺有人望她,便也就此相望而去。
二人四目相交時,這頭的周嬤嬤對其暗施了眼色,其間又不聲不響地將臉子朝門外一甩,那頭的賴婆子便似是心領神會一般,回頭又在鳶兒袖上輕扯兩下,隨后便裝作一副內急模樣捂著肚子朝外指去。
“你個老膿包,總有放不完的壞水兒。”鳶兒一面低聲笑罵,一面朝外一擺手,“快去吧,別臟了褲子,壞了新宅風水。”
賴婆子朝鳶兒胳膊暗擰一把,低聲罵了句“死丫頭”隨即溜溜去了。
此刻,竹林院中一座臨水的廳堂里燈火異樣明亮。檐角下錦燈搖映,門窗里燈花搖影,直映得門前石欄下的池水燈輝搖漾。
此堂名喚“靜妙”,地處碧水清幽之境,自是名副其實。
堂內,徐達與朱棣正隔著一張以整塊的金絲楠木根雕成的七星嵌寶茶海相對而坐。
一側,朱元璋下賜宮婢洪嫣正為他二人侍茶。
朱棣細細打量她的模樣,凝眉之中若有所思。而這一神色卻被坐在對面的徐達看得絲毫未落。于是他笑問:“燕王可是覺著此女眼熟?”
朱棣訝然,問道:“可是母后身邊的侍婢?”他拍起腦門苦想,“名喚……洪……”
“回王爺,小的名喚洪嫣。”這侍婢欠身,婉然笑答,眉眼兒里卻含幾分羞澀。
“對,你瞧本王這腦子,真是塊爛坷垃。”朱棣一面妄自菲薄,一面捏起茶盞滋溜一口茶湯。
徐達眼睛瞄著朱棣,心中卻暗作思量。旋即拉起長腔道:“皇上與皇后娘娘體恤下臣,不僅賜與老夫這等豪宅府邸,就連娘娘可心的仕女都……”他刻意留了半截子話兒,引朱棣自行回味。隨即又抱拳舉目頭上三尺,“我徐家唯能世代盡忠以報天恩吶……”
朱棣聽聞,則順水推舟,捊著那話說道:“常聽父皇念道,當年盟誓之臣,唯岳父最為忠義,因而最得父皇置信。而今還看,滿朝舊臣,獨岳父圣恩日隆,此中自有道理。”
“滿朝舊臣,獨岳父圣恩日隆。”這話倒頗耐人尋味,說得再通透些:當年那些舊臣,除您老之外還剩幾人?舊部之人多半不得好死——一個泥窩里的魚,大都成了浮尸爛骨,僅存的幾條,后福難料啊。”
此中深意,徐達已然參透八九。于是當即一笑,順彼言而表此意,干脆明作敲打:“說到底,正應了那句老話,木不斜生心自直,斜生自有倒頭時。別個不說,就說那胡惟庸,他若坐得端正,何來倒臺?這君王待臣子,好比老父對兒子,只辨忠孝。”他說著,竟朝洪嫣一笑,“洪焉姑娘,可是這個理?”
突來一問,頓使洪嫣一怔,旋即莞爾一笑道:“國公之言譬如洪鐘,力道入心。”
此言一出,直引得徐達和朱棣相繼放聲大笑。
朱棣明白,徐達那席話分明是在告誡他:老夫立場,絕對鮮明。此心所向,堅貞不移。無論你此來是何目的,心中有何盤算,都應就此打住。否則,他又豈會從一開始就借侍茶為由拿洪嫣來“擋道兒”?
這姜果真還是老的辣——辣得嗆肺,更嗆心。
至此,朱棣漸知:來日若想借徐達之力得道,恐多半是條絕路。然,迎頭碰壁便作退縮又豈能是王者骨氣?因而又想:對于眼前這塊磐石,仍需勤下滴水之功。至于那被徐達拿來作障的洪嫣……兩家院子一堵墻,終歸誰家還兩說吶。他這般謀算著。腦子里漸漸生出一套“雙管齊下”的路數來。
可無論如何,眼下這出戲還是得唱個圓滿不是?于是,便順勢再飲一口茶,并刻意細細回味一番,轉而笑贊說:“這茶經洪嫣姑娘著手一煮,其中的滋味倒是越發香醇了。”說著又望向徐達。
徐達笑而未語,自顧慢飲,閉目回味。
洪嫣目露一絲淺笑,欠身施禮道:“王爺謬贊,洪嫣好生侍候便是了。”
花開三朵,再表一枝。
魏國公府東園,鳳游閣。
此處乃是徐達偏房謝氏住處,西鄰府主書房“一覽閣”,南接隨行小憩之所“老樹齋”。今日喬遷之時,謝氏首選此院。原因有三:一者,此院距離徐達書房最近;二者,院中種植了一株名喚“絳紗籠玉”的絕品牡丹花王,且聞皇后宮中盆栽之株本出于此;三者,滿園房舍此閣最大,且名“鳳游”,當有“有鳳來儀”之意。
謝氏,名喚謝翠娥,是個出了名的狂傲善妒之輩。其父謝再興早年不僅為朱元璋麾下大將,而且為其親家。當時,朱元璋亡兄之子朱文正已娶謝氏長姐謝翠嫦為妻。為攀高附上以固家族地位,曾有意將謝氏配與當時身為吳王的朱元璋。為此,本就自詡女中鳳種的謝氏也一直對此心心念念,巴望有朝一日能尊享顯貴。誰料,十七年前,朱元璋竟于謝再興出征之時,將謝氏許與時任中書省左相的徐達為偏妻。此番舉動著實惹惱了勞苦功高且又脾氣火暴的謝再興,于是其一怒之下倒戈叛降了朱元璋的勁敵張士誠,并一再領兵來犯,結果兵敗被斬。隨后,謝再興五個兒子以及其弟謝五均被生擒,慘遭活剮。謝氏一族,終被屠門。獨翠嫦與翠娥姐妹賴夫君情面,茍全活命。
故此,打那時起,謝氏便對朱元璋懷恨在心。直至八年前,她偶然截了劉伯溫暗中寫與徐達的一封密信,據此相挾,性子便越發乖戾起來。終致一日,徐府大亂,其子胎死腹中、徐達正妻張氏身中巨毒暴斃,便更憑可憐之身鉆了可趁之機一躍成為府上女主,至此更是飛揚跋扈。
此時,鳳游閣內堂里,正是遍地狼藉。謝氏正朝一個跪在座墩旁的丫頭身上抬腳蹬去。
那丫頭伏地嗚咽時,又見她抓過桌上一只杯盞,徑將里頭茶水潑向對方面門。頓時,茶湯淚雨混流成河,使人不覺心生憐憫,倍感嫉惡如仇。
“啊!”丫頭再度凄聲驚叫,謝氏手中的茶杯已然在其腳邊摔個瓷片四射。于是她趕忙爬向其腳邊哀求,“夫人饒命,都是小的不好……””
謝氏猛朝她一啐,指其眉眼兒大罵:“你們這些小娼婦!沒一個順坑屙溺的種兒。”抬手又死死狠揪那丫頭發髻猛地搖撼,唾沫星子肆意飛濺,“驢交馬媾的賤金溝!”一時間,邪火兒臟詞兒潑灑一地。甩手時,直把那丫頭個仰面朝天,“撲通”悶響。
那丫頭實在屈辱難堪,故而又扒騰起身子沖她聲淚交加道:“夫人擱外面招了邪魔,便拿著軟砸絞棍。當真是娘兒們里的好漢,大可再尋那鹽咸醋酸的本主兒去死磕,犯不著拿我個下人作賤!”接著,又是一通嗚咽。
對方一席話,正中謝氏心門。直激得她兩眼怒火,憤然起身欲朝其撲去:“反了你個死丫頭!看我不撕爛你的嘴!”
“夫人!夫人!”這節骨眼兒上,賴婆子鉆進屋來,忙將她死死抱住,“夫人,您這般金貴之人,犯不著被這小蹄子臟了手腳。我來……”說著,回手便掄向那丫頭一巴掌,當即便是一聲脆響。
“姑母!”丫頭捂著碳灼一般的臉面哀號。
“你個死丫頭,還不快向夫人認錯?”賴婆子一面朝小丫頭擠眉喝斥,一面推著謝氏落座周旋,“夫人消消氣兒,您大人不記小人過。鷸兒她年幼不懂事,自落胎包就爹死娘亡的,自然缺少教養,夫人您大人有大量,莫要跟她計較……”言至于此,這婆子頓時老淚縱橫,可那腳跟兒卻暗朝鷸兒磕去,示意她趕緊賠罪告饒。
可鷸兒聽賴婆子提及其爹娘來,只顧著捂臉哭喪,聲淚越發凄愴。
“我早就瞧她是個虼蚤耙子掃把星,不想今日,竟跟那些賤貨一道兒拔鍋攮灶地嗆我呀……”謝氏橫著膀子指其怒泄滿腔怒氣。
賴婆子忙挽其臂,巧言虛乎:“鷸兒本是咱自家蹄子,怎敢胳膊肘子朝外擰?她素日里常跟我說,打進府來,全府上下數夫人待咱娘兒們最親,這輩子就算當牛做馬,也要報夫人恩情呢。”
謝氏聽她這般說辭,便也信以為真。當即打鼻孔里傾瀉出一股氣來,指著鷸兒罵道:“死丫頭,還算你那良心沒被狼吞狗食嘍。”說著,一屁股拍在坐墩上,朝向賴婆子甩甩手。
賴婆子會意,忙朝鷸兒卜楞一腳,“死丫頭,還不快去拿帚子來拾掇拾掇?”見鷸兒坐在地上哽咽,又是一聲大喝,“快去!犯寧的東西。”
這一喝,直驚得謝氏頓撫心窩,罵道:“你個死老鴰,嚇死我了!”
“都是老身不好,夫人莫驚,夫人莫驚……”賴婆子一邊撫弄其背,一面回頭又向鷸兒拋去兩眼厲色。鷸兒見她那般嘴臉,便爬起身來,怨恨相加地去了。
謝氏橫著眼,直至盯她步出門去,方轉過頭來問道:“那賤貨可是去了逐月樓?”
賴婆子忙拍馬答對:“夫人真是料事如神,這會子尚與三夫人說得熱乎呢。”
“可曾聽見她們說了什么?”
賴婆子抖開一臉褶子回道:“一見王妃進門,那三夫人就哭得跟個淚人兒似的,一個勁兒地訴苦叫屈呢。”
謝氏一摜桌子,咬著后牙槽罵說:“這個賤貨,我就猜她沒憋好屁。打她進門那天起,就揣著鬼胎呢。”
賴婆子逢迎:“就是。老身還記得八年前,添福少爺剛夭亡,她就鼓動老爺給她那四公子取了‘增壽’這名字。這明擺著就是想把夫人氣死,她好來個鳩占鵲巢不是?”
別說,這婆子倒也會咬文嚼字。可是她卻沒想道,正是這“鳩占鵲巢”竟使謝氏腦子里忽地閃出燕王妃那句“山雞效鳳,反成麻雀”。因而,乍一聽那個“鵲”字,頓覺被戳了煙灶,當即連聲斥罵,“呸呸呸!狗嘴里亂吐渾屁!什么‘鵲巢’?我這兒明明是鳳閣!”
賴婆子一聽那話,趕忙賠上老臉自罵道:“是是是,都怪老身這臭嘴誤吃了麻雀屎,麻翻了舌頭……”
這婆子本想自貶身價換個主子樂呵,卻不想這馬屁竟然拍到了馬蹄子,反招謝氏一記耳光。
謝氏怒指那葫蘆腦袋:“我看你們今天是合著伙地氣我!存心拿麻雀來惡心我不成!”
賴婆子自知嘴賤,慌忙跪地抽起了自個兒嘴巴賠情。
見她不住央求,謝氏眉頭一擰,頓吐滿口燥氣:“別廢話!起來答話。”賴婆子麻溜地起了身,也不顧揉揉那一臉火辣的贅肉,只是一個勁地點頭哈腰,暗咽恨氣。
“那兩個賤人還說了何事?”
賴婆子似是被那一記耳光抽渾了腦仁兒,一面思忖,一面作答:“她們……哦,她們還提到了四夫人,說是個西域貨。還說是她此行并未回京,是因送她老娘的尸骨還鄉去了,估摸著兩月后就會返回京來。”她這般回稟著,刻意湊近謝氏耳根,“聽說……她已生下了個丫頭。”
謝氏咬著牙罵道:“這府中的娘們已然夠我受的了,這一下,又弄進來兩個!老天開眼,讓她們死在道上算了。”她這廂剛咒完,又朝那廂追問,“老爺那頭正在做甚?”
“這會子正在竹林院招呼著燕王喝茶呢。”賴婆子說著,話里漸顯出獻媚的笑氣兒來,“聽說燕王進府前打馬上跌下來,把袍子都摔破了。”
謝氏一聽這話,倒是解氣地笑了。忖度道:“好好的,竟能從馬上掉下來——這也算是老天有眼吶!哪日再從那馬上掉下來,摔個一命嗚呼,那小賤人沒了仗腰眼兒的,看她還如何猖狂?”
言轉竹林院,再說靜妙堂。
且說這會兒,朱棣好端端的竟平空里一個噴嚏,這動靜來得實在突然,驚得洪嫣手中茶器差點掉落下來。
朱棣側目見了洪嫣的反應,腦子里噌地鉆出一個念頭:剛才心中謀劃的第二套路數應是時候實施了。
于是,他借著這股子神來之氣,又故意連打兩聲。
這時,只見洪嫣忙在桌上捏了茶巾,遞到朱棣面前。朱棣抬起頭,深情相望,目中漸溢秋波,慢慢顯現出一絲如同少年時的萌動之色。
四目相望時,洪嫣的手打半空里懸了半晌,才見那朱棣緩緩接過帕子,連同她的手一并納入掌中,頓致其頰上緋云,面展紅暈。
朱棣深知:這套路數開始奏效了。前文里,未盡述此女容貌。且看此時,作者一首《夢橫塘·情婢春心》細話其百轉風情:
面展紅香,心轉韓香(2),都作袖底沉香。惟遣茶香,期那廂、嬌客憐香。
霞滿天門(3),意滿天倉(4),情滿神光(5)。仆從(6)與妓堂(7),嬌羞漸溢,更無須、上紅妝。
纖纖玉手微涼,暗牽有情郎,驟暖心腸。卻忘那人,早已是、他人東床。
倘是醒,又有何妨?寧把春心渡橫塘(。今生到底,如夢一場,莫失眼前王!
卻說,就在這二人蜜意正濃時,便聽堂外傳一聲咳嗽。直驚得洪嫣慌忙抽了手,羞赧地退至一旁。
朱棣抬眼望時,只見軒窗外,徐達一邊拭手,一邊朝這廂行來。借這片刻時機,朱棣就像吃定了獵物一般,目光里蕩出些許醉意,暗對洪嫣癡癡地笑了。
待聽聞徐達步子已近堂門,他才刻意提整衣衫,含笑坐定。而打那余光中,他分明看見,洪嫣也在偷偷瞥看與他。
徐達落了座,笑說道:“這丫頭的茶藝果然了得,這香茗經她親手一泡,竟使老夫不覺貪了杯呀。”他瑯瑯兩聲爽笑,抬手便在旁邊的錦盒里提起那本《茶經》,笑望朱棣一眼,“我看這寶貝還是物盡其用,贈與洪嫣姑娘如何?”
朱棣聽聞,忙賠笑說:“岳父安排,隨心就好。”
下言再轉,東園鳳游閣。
卻說這會兒,金釗剛剛跨出門去。此時瞧去,只見謝氏身旁的條案上多了個見方一尺有余的榆木官皮箱,上頭還上了鎖,鑰匙就擱在她的肘邊。
“你若中意,就賞給你罷。”謝氏瞧著那官皮箱哼出一聲冷笑道。
賴婆子忙作推卻:“夫人莫要折煞老身,如此貴重之物老身豈敢笑納?”
謝氏不屑一顧地笑了,攥著鑰匙在箱蓋上敲敲打打地說:“沒瞧見嗎?不過一個榆木箱子,里頭能擱著什么好玩意兒?”
賴婆子躬身提醒:“再怎么著也是宮里賞的,夫人還是看看好。這箱子固然俗氣了些,也不見著里頭的物件兒就俗套啊。”
謝氏抬手將鑰匙丟給了她,甩了個臉子示意說:“那就打開瞧瞧吧。”說完,自顧端起一杯新茶來,慢慢悠悠地呷上一口,對那箱中之物連看都不惜得看上一眼。
賴婆子急不可奈地啟了箱蓋,望向細瞧時,不覺一陣唏噓。旋即,瞪起斗大的眼珠子朝謝氏叫道:“夫人,您快瞧瞧!”
“瞧什么瞧……”她說著回頭一瞥,當即也是一陣錯愕,“啊?……”此時再看,她那嘴巴竟已闊得見了喉嚨。
但說那箱子里裝的本是一頂寶冠。珠花躍金,翠云墜玉,珍珠生輝,博鬢流光。冠頂九龍銜著瑪瑙墜,額前四鳳振翅欲飛天——更令人叫絕的是:冠額上,一顆隨珠正發出盈盈的藍光來。直喜得謝氏口生涎水,忙不迭探進手去將那寶冠捧了出來。
這景象,看得婆子也隨之滿懷興奮,一個勁兒贊嘆:“真是世上少有的寶貝啊!”轉而又連聲催促,“夫人,快戴上,讓老身開開眼。”
謝氏美得已如那冠上的鳳凰,搖搖擺擺,情難自禁。
須臾,這主仆二人一個手捧金冠,一個懷抱榆木盒子,一溜煙地溜向了梳妝臺。
謝氏屁股剛著凳兒,就立馬對著銅鏡將那寶冠扣上頭頂,再瞧其臉盤已然美得跟朵花似的。
這般形狀,也引得賴婆子頓綻滿臉褶子,連連奉承:“此冠戴在夫人頭上,真是絕配呀!”
謝氏自對鏡子將身子扭了又扭,又是一席得了便宜賣著乖的品頭論足:“這寶冠倒是極好,只是大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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