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三一回奸和尚出山獻密牒謀罪解元進京引傳奇
第〇三一回奸和尚出山獻密牒謀罪解元進京引傳奇
書接上回。
話說諸藩王離京當日,太子朱標代朱元璋為眾子餞行,并轉達朱元璋口諭,以示告誡。獨說朱棣聽聞此言,似有不甘。
至此,朱標再次轉達朱元璋第三句誡言:“三者,自我大明建邦至今,父皇頗重教化興邦之法。國邦欲想長盛不衰,須取儒、釋、道三家大成,共導萬民之信受。先有應天府學儒學館應時而立,廣育良才;后有僧錄司、道錄司廣弘從善修心之義理;不久前,又得慧曇、宗泐二位大師不遠萬里,相繼于西方取回《莊嚴寶王》、《真空明義》、《文殊》三經,此等皆屬我大明之幸事。今日,父皇特著僧錄司拔薦大成僧者五十,但憑諸王挑選隨侍,并賜每王伴讀內監一名。一來為輔佐諸王時常為母后誦經祈福,二來督導諸王修身養性,以承正氣。”
諸王齊聲再應:“兒臣謝父皇恩賜。”
屆時,朱福高宣:“諭畢,平身!眾僧奉度牒列仗,但請諸王驗牒拔選。”
一時間,五十余僧者站成兩列一字排開,個個手托度牒,等待相看。這些僧者,老少各半,高矮肥瘦各有差別。形容俊朗者可見八九,相貌平平者為數不少。然,多是慈眉善目,心如止水之狀。唯那姚廣孝,一雙三角虎目,二道鷹翅濃眉,準頭三分厲氣,印堂十分神威。
僧者之多,遠超藩王人數,而那藩王中以貌取人者大有人在。
如此一來,這選僧倒頗像是相面、選美,一時間,人人如同走馬觀花,挑肥揀瘦,嫌老棄丑。秦王挑了高的、晉王選了白的、周王喚了靈的、楚王提了靜的、齊王引了壯的、潭王領了笑的、魯王牽了小的……偏偏都到了姚廣孝那里,一見他那般鬼煞之相,都是滿臉晦氣地避開了。
未出一刻工夫,十幾個皇子多半遂了心意。唯那朱棣一路翻看僧者手中度牒,旋即顧看一眼,再尋下家。如此略過大概二三十僧,便來至姚廣孝面前。單說他了無興趣地摸過這和尚手中度牒翻開來看,竟頓時一怔。只見那牒中所書并非僧者名號、出身何門、師從何人,反倒是一首小詩入了法眼。詩中道:
何山對古剎?何山月似鉤?
法身捐白帽,戴與山王頭。
乍看,此令似是僧者詠物抒情之作,詩中古剎、新月、法身、山王皆屬佛者繪境之物。詩文大意不過為:何處山前朝向古廟?何處山頂月似吳鉤?捐了這僧人之身換作一頂白帽子,把它戴到心中最高的那座山頭去。
但細細回味詩意,卻別有洞天。前兩言不過同用了一個“何”字依次略改了南朝陳徐陵的《出自薊北門行》中一句“燕山對古剎”和唐朝李賀《詠馬》中那句“燕山月似鉤”。因此,這二言俱為明知故問,答案自然明了,皆乃“燕”字,正是朱棣封號。
這分明就是在暗示朱棣,面前這和尚就是奔他來的。誠心可見!
至于后兩言,乍看似有山頭罩雪之象。然其隱意,可驚天地。姑且不說這“白帽”有何特別,單說這“山王”,本是佛門用語,即為法象中最高之山。結合頭二句,在姚廣孝心里,這“山王”當然就是燕山了。更是暗指諸王如山,燕王當首。偏偏后兩句又以啞謎中慣用的拆字之法,為這“王”戴上了一頂“白”帽子。誠心可見!
不難看出,這和尚蓋世的才智和巧取的本事十分了得。居心可見!
朱棣又是何等精明之人?此中深意自然通達。于是緩緩抬頭細看過去,竟見那和尚天倉上府滿紅光,螣蛇壽帶笑微揚。魚尾奸門威不露,左右懸壁平四方。
再說朱棣,看過此人,那神色更是滿心惜愛映福堂,平空喜上左右廂。暗將達意匯通衢,豪氣直沖蘭臺上。
二人四目相交須臾,朱棣自把那度牒裝進袖袋,若無其事地去了,這姚廣孝便相距三步跟隨其后。
眾王遴選僧畢。朱福又作唱儀,請諸王侍僧至法壇受領《莊嚴寶五》、《真空明義》、《文殊》經寶抄本,宗泐授法。
眾人本以為,至此諸事應畢。卻不料,隨后奉先殿門甕聲而啟,朱元璋攜朱允炆步出殿來。后頭又跟隨禮部尚書劉仲質和十余個須髯皆白、手捧錦冊的老儒,并相繼于朱元璋身后一字排開。
那陣勢直驚得眾人紛紛伏地叩拜。
此時,但聽禮部尚書劉仲質奉旨高宣:“諸皇子聽訓!奉天承運皇帝,訓曰‘朕自奉天命授受,建邦至今已一十五載。十五年里,國邦漸興,正如少年初成。國邦興乃得益于天下歸心,少年成則仰賴于父母恩德。人心盡失者必遭永世之唾棄,父母盡逆者必負千古之罵名。縱覽古今,橫觀天下,唯外化人心內戴祖德者方可望大成。然試問古今天下,可見一人忘祖德負慈恩而得人心乎?因此,自古拔君舉賢首看孝廉,襲位傳家仁孝當先。朕立儲君,一奉首重孝悌之圣訓,二遵當立嫡長之成規,故得內外上下之同擁。諸兒可有異議乎?”
諸王畏首齊應:“兒臣謹遵父皇圣訓。”
訓文繼續道:“若知圣訓,當知朕望。有負朕望,必得朕棄。”
諸王個個噤若寒蟬,齊應:“兒臣不敢。”
“而今朕既立太子,諸兒應知大統之謂何。皇后奠期,朕布此訓,他日朕崩,此訓亙存。若非太子一脈再無后繼,他王宗裔絕無可繼;若有背此警圖謀豪奪者,縱得其位,亦不受皇族與天下公認。生若自立山頭,死當自立墳頭。即便厚顏近我門來招惹祖宗嫌棄,亦會盡遭后人刨墳掘墓!”
諸子悲啼,大呼:“兒臣萬死不敢……”獨見那朱棣最為不堪。
“今有朕親書《大明皇儲并藩宗世系族譜》著命禮部頒與諸王。在此,譜中另有三規布公天下:一者,自二世起,每系每代子孫之名皆依木、火、土、金、水五行之序為部首而取,只要五行不滅,大明王朝不止;二者,自三世起,每系后世子孫字輩皆須依序取用御賜明文,每系御賜二十字,又分五言四句,輪回取用,惟愿四海五湖,朕子孫無數;三者,此譜之中,各支系名前用字鈞無雷同。凡世人皆可依字認宗,以辨藩王血脈,真皇正統!欽此。”
諸王縱有滿心不平,也只能齊聲叩謝隆恩。
這一席旨意,可謂是絞盡腦汁,煞費苦心。就連后世煙花柳巷里也常有戲文笑談:
區區一族譜,字字心血煮,徹道出這君王老父多少辛苦?人常言,伴君如伴虎。焉知這虎生虎子也非福。勤敲山,猛揮斧,細看哪個虎崽膽敢抖身骨?奈何終老朽,有朝難威武。趁個威風在,鐵筆擂天鼓。效法昔人百家姓,兒孫字輩下工夫。一字一烙印,留與世人數。誰承望,國破家亡時、虎落平陽處,尿腚小兒也競比個誰姓朱來誰是主!
只說隨后諸王依序至丹墀之上,由諸位老臣為其頒發族譜,而后又飲了餞行酒,將近午時方才散去。
說,此番歸程,朱棣除了有僧人姚廣孝隨往,還有一名伴讀的小太監——馬和……
言轉另一頭。
又數日后,陜西真寧寨子村,景家宅院。
這院落雖不算闊綽,卻也算是雅居之所。但見四圍竹籬圈出一方小院,院內三間草廬,屋上正是炊煙裊裊,大有南陽諸葛家院之風。院前八尺園門,左右各書一聯。聯中道:
妙居福地,閑來懷抱群山景;
錦繡文章,樂時情蕩滿河清。
楣上橫批:河山永住。
此時正進臘冬時節,眼見得群山罩雪,如入天宮。又兼個清風吹玉,別樣意境。
只見草廬屋門輕啟,竟跑出個靈巧的娃娃來。
那孩子身披一領銀色的雪裘踏邊兒連帽云錦小披風,腳穿明紅幫子繡球玲瓏舃。自打邁出門來,就如雀躍一般歡跑起來,那笑聲好似銀鈴回響,又如婉轉。
前頭還沒住腳,后頭就又追出個人來。
那人正是景清,一身的棉布長衣,頭戴圓頂氈帽,腳蹬皁布靴。他一出門,便像個蒼鷹一般張開雙臂朝那孩子連呼帶喚:“妙錦,爹來了……哈哈!”
妙錦聞聲,回身見他那副古怪模樣,掉頭便跑,步子和笑聲也越發歡實了。一面跑,還一面笑道:“爹,你快來追我呀……追我呀……”
“壞丫頭……你別跑……”
這一遭下來,父女倆便在雪地里兜起了圈子,嘻笑聲不絕于耳。
忽地,那孩子腳下一滑,一頭撲倒在雪地上,可聲腔里卻依舊還含混著笑氣兒。這會兒,景清已趕到身邊,一頭在其身邊撲倒,哈哈笑道:“這回可叫爹捉到你了。”
這一大一小兩個人物躺在雪地上,仰望瑞雪飄零,臉上卻洋溢出無限喜氣。
“妙錦,來,陪爹詠一詠這雪?”
“好呀。”妙錦點頭,眨巴一雙大眼睛,思忖片刻,眸子里漸現一絲黠氣兒來,于是緩緩爬起身來,忽然朝景清頭頂揚去,歡詠,“雪兒白,雪兒白,好似爹爹頭上白。”聲落時,撒腿又跑。
“好個壞丫頭!”景清翻過身來,也撈起一捧雪來,在后邊追邊揚,接茬詠道:“雪兒飛,雪兒飛,白頭爹爹騎馬追。”
“雪兒飄,雪兒飄!”
景清再次撈起一捧雪,接了下文:“那人變作白玉雕……”說完,兩手一揚,一捧白雪飛撒而去——卻不料,這一捧雪不偏不倚,正著蕭氏面門。
見那情形,這父女二人雙雙停了腳,面面相覷,驚愕半晌。
他二人抬腳正欲溜之大吉,竟聽蕭氏喝道:“站住!”二人的腳懸在半空里,一時間不知進退。這時,又聞蕭氏開口一通數落,“兩個瘋癲絳頭,終日里就知漫天撒野!我看你們是越發沒個章法了。”說罷,不知從何處抓個竹板來,一面在掌心里抽抽打打,一面又發號施令,“還不乖乖過來,家法伺候。”
二人聽聞,撇起嘴巴,互看一眼。但見景清略挑了眉頭示意,那妙錦瞬間領會。稍作屏息,二人放馬便跑。
蕭氏撲了個空頭,在身后晦聲晦氣笑罵:“兩個沒心肺的冤家!望哪兒跑?飯菜都好了……”
卻說這父女倆剛跑到院門處,竟被一群來者擋了出路。
抬眼看去,那干人個個具顯威儀,十之八九都是陌生面孔,唯獨熟識的便是個六旬老者——本族族長耿太公。
這等場面著實驚了那孩子心氣兒,于是她立馬抓過景清手掌,怯怯躲向其身后。
“諸位官爺,這便是本省解元景清。”
那為首的手把腰刀,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并未作何回應。
倒是那耿太公趕忙為其引見道:“景清,此乃皇上派來的錦衣特使,快來見禮。”
景清欲施禮,卻聽那為首的特使抬手說:“免了。景解元,聽旨吧。”
此令一下,景家三口連同那耿太公一應跪地,伏首聽旨。
旨中所言,俱是苦口銜刀,令人不寒而栗。“朕今聞‘真寧儒生景清兩度鄉試均拔頭籌,卻不知何故辭拒進京會試之行’倍感迷惑而無措。故特遣錦衣衛不遠千里來護請尊駕進京,以向汝討要個說法。欽此。”那人宣過圣旨,又再諷剌催促,“景圣人,請吧。”
“這……”景清一語未完,便被提臂而起,欲行帶離。
直驚得蕭氏與妙錦忙扯其衣襟,并聽那蕭氏朝錦衣衛哭求道:“大人!我相公何罪之有啊?”
“若問何罪,進京一審便知。”言畢朝手下施令道,“帶走!”
蕭氏奮力跑上前去,橫臂相阻道:“不許帶他走!”
“你這悍婦,還不讓開?”
“你們若要帶他走,就從我身上踏過去!”
“不知死活的東西!”那為首的頓時目現厲怒,當即欲抽腰刀。
倒是耿太公見事不妙,立馬上前苦口相勸:“官人息怒,官人息怒啊。景家內人,還不讓開?”
“不!素聞朝廷專養這些鷹犬,制造無數冤假錯案。我相公這一去,叫人如何是好啊?”
“娘子!住口!”景清喝道,因生怕惹惱錦衣衛,以致殃及滿門,便慌忙央求起那為首的,“官人,我娘子素有失心瘋魔之癥,莫要與她計較。只管帶我去了便是。”
“相公!”蕭氏咆哮。
景清含淚怒吼:“退下!照顧好妙錦……”轉頭又朝那孩子道,“妙錦,一定要聽娘的話。”
妙錦哭泣點頭,卻不肯松手。硬是被景清甩開,大步自去,引頸長吟:“雪如星,駕西風,此去大路朝向東!”
妙錦泣語接道:“雪如沙,任風刮,一路遍開晶瑩花。”
蕭氏哀號,欲去追阻,硬是被耿太公拖將回來。
一時間,這母女二人抱頭痛哭,不知所措,苦得耿太公不知如何是好。
景清被錦衣衛帶走后,蕭氏母女二人哀痛不已。直急得那耿太公一再搖頭自語:“這景清也是,兩度高中卻拒不進京,而今卻落得個自討苦吃……”
蕭氏抹了一把眼淚道:“太公,我要隨他一起進京……”
“你說什么?”
“我說我要隨他一起進京。”
“哎呀……此去金陵,足有三千里路吶,況這寒冬臘月的,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就算丟了這條命,我也得去。”
“一個婦人家,又帶個孩子,使不得,使不得!”
“如何使不得?小婦人一定到那金鑾殿上為我相公討個說法。”
“哎呀……那景清本就是個一根筋的偏僻性子,偏又娶了你這么一個執拗婆娘……”言畢,那耿太公又是一聲長嘆。
“太公……”
“也罷,也罷,老夫不攔你。”說罷轉身,氣呼呼道:“帶那孩子打點好行裝,我自去族里為你母女安排車馬。”
“謝太公。”
那老頭兒背手而去,卻搖頭嘆氣哼起《嘆世》中一席唱詞:“笑他臥龍因甚起?不了終身計。貪甚青史名?棄卻紅塵利,尋一個穩便處閑坐地……”
此后,蕭氏攜女進京尋夫自然不在話下。而此卷《錦緣錄》也于此處告結。
前情細言二十萬,
是非結果未與斷。
欲知后來何人事,
且看大明妙錦傳!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