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貳肆伍章雪埋情
第貳肆伍章雪埋情
舜鈺挑凈面條子,又小口喝了半碗湯。
她恰面窗而坐,觀那雪下得大了,飛似柳絮,飄如鵝毛,聽得嘎吱嘎吱作響,即有前后兩頂青帷暖轎抬過,跟隨行走的侍從,一肩拂滿亂瓊碎玉,眼睜睜看他們打門前過,卻不曾停下,直朝憶香樓奔去。
憶香樓那窗透人影幢幢,饒是風光,而盛昌館里沒有吃客,秦興與纖月說不完的話兒,田叔則隱在暗處吧嗒著旱煙鍋子。
舜鈺便道即然無人來,不如早些打烊,放下猩紅暖簾,盆內添上獸炭,再銅爐里熏了沉水香。
梅遜去后廚,用鐵鉗扒拉柴火堆,底埋著紅薯玉米,被烘的軟糯噴香,他用盆裝了,拿進店里擱至桌上。
肅州深冬寒冷,晚間孩童嘴饞,馮爹爹便會在火膛中烘這些,給他們吃著玩兒,那段日子雖過的清苦,卻滿是人情濃味。
一眾圍桌而坐,田叔燉了壺好茶來,熱滾滾的,給每人面前的青花碗斟上,吃著喝著看著外頭雪景,倒也算是浮生偷得半日閑。
田榮一時興起想拉他的胡琴,被秦興止了,只嫌棄道,嘶啦嘶啦的如扯鋸,莫唬著纖月肚里的寶。
眾人哄鬧起來,田榮也笑了,他的兒田濂,可拉的一手好胡琴。
遂朝舜鈺看來,欲言又止:“......主子琵琶彈的好,許久沒聽過了。”
舜鈺知他想到了甚么,心底滑過一抹酸楚,讓秦興拿過掛墻上的琵琶,邊撥弄調弦,邊沉吟會兒,緩緩音調自指尖流溢,彈一曲《夕陽簫鼓》,韻律柔婉,情調安寧,繪出一幅良辰美景圖。
窗外大雪積厚,壓得棚頂簇簇響動,室內卻如時光凝住,每個人默不吭聲兒,神情皆有些瑟然。
琵琶聲倏得嘎然而止,聽“吱扭”拉門聲,皆扭頭望去,簾櫳已被打起,率先進來的男子,竟是沈二爺,他很高大,又披著紫貂皮鶴氅,顯得十分清雋儒雅,攜進一團濕冷意,后又跟進八九個行動敏捷的侍衛,拍打著滿身的雪漬。
舜鈺有些詫異,忙放下琵琶,上前去作揖見禮,沈二爺神情若常,只是道隨意。
沈桓搓著手掌,把四周打量一圈,深嘆口氣道:”此地怎這般落魄,竟是一個吃客沒有?“
舜鈺臉兒紅了紅,有些心虛的辯解:”原是有的,都怪我懶怠,提早打了烊......“
正瞧到沈二爺看過來,那目光好似已把她洞穿一般,抿抿唇說不下去了。
沈澤棠笑了笑,嗓音很柔和:”有什么就弄些來吃即可。“
秦興已細察半晌,懂得是小爺官場同僚來捧場,瞧陣仗還是個大官兒,忙朝纖月梅遜使眼色,幾人上前招呼侍衛落坐,又倒茶奉水伺候,田叔已朝廚房踱去。
一瞬間店面如盤活,笑語喧闔起,開始有些熱鬧了,舜鈺請沈二爺去樓上雅房,那里更清靜。
沈澤棠微搖頭,徑自朝她方才的位子而去,撩袍端坐下來,纖月適時捧來銅盆水,請他盥洗。
沈二爺凈過手,瞧到桌上擱著筆墨,及《受十戒文》,遂順手拿來默看。
沈桓把那盆紅薯玉米端過去,給眾人分食,他邊吃邊朝舜鈺道:“剛才可是你彈的琵琶,看我們頂冒風雪來的份,你好歹唱個曲慰勞。”
舜鈺也爽快,把琵琶擱腿上,只問他們想聽什么曲牌,沈桓指指沈容,笑嘻嘻地:“老夫人身邊的紅禧,昨繡個荷包送他,不領情也算罷,還給扔池子里,氣的那丫頭當場就哭了。你就唱這個,莫整那些陽春白雪,來點接地氣的就成。“
舜鈺把琵琶輕彈,唱道:”昔君視我,如掌明珠;何意一朝,棄若溝渠;昔君與我,如影隨形;何意一去,心似流星;昔君與我,兩心相結;何意今日,忽然兩絕.......。“
她瞄到沈容神情不霽,倏得頓住,淡笑道:”前些日在胡同里,聽得有個女子賣唱,不知怎得竟記下了,隨口一來,才覺很不應景,還是不掃諸位的興好。“
恰酒食已陸續端上,一眾也就算罷,舜鈺隨即收了琵琶,坐至沈二爺對面,替他斟上一盅溫熱的菊花酒。
“下次勿要在外人前唱。”沈二爺抬起頭看她:”嗓音過于清麗了。“
舜鈺低嗯了一聲,垂眼瞄到雕花竹筆的筆尖猶帶濕潤,有些好奇問:”沈大人可是寫了甚麼?“
沈二爺把《受十戒文》遞給她,不答只問:”文中有話,暫時因緣,百年之后,各隨六道,不相系屬。你有何解?“
舜鈺把冊子接過,想想回話:“此話意為緣起依空,而緣散亦歸空,即然都是空,不如堅守心念,各行彼路,互為陌人,倒少生貪嗔癡念。”
“你所說的多為自幼修行、或休身隱世的僧道,卻又大多難盡然超脫。只有紅塵親蹈,歷盡浮沉情關之人,才能真正去談性念為空。”
沈二爺把酒慢慢吃盡,指著窗外小販夫婦,提點她:“何謂因緣生,譬如他們,夫與妻為因,妻即是為緣,彼此相成相待互為因緣,但終將生老病逝而折散。雖不知緣聚時光有多久長,彼此總是相濡以沫,生死挈闊過,但得哪日白首分離,卻不悔此生共度。”
舜鈺暗忖沈二爺何時這般兒女情長了,倒有些不像他。
卻瞧他似乎真餓了,挾起一筷子清炒蘆蒿吃著。
看著他吃東西似乎很奇怪,有種錯了光陰的感覺。
舜鈺托著粉腮,垂眸去翻冊子一頁,又翻一頁。
忽見得一行新鮮的字跡,是沈二爺的字體,才書的。
她凝神細瞧,在心底一字一字念:”日月長相望,宛轉不離心,見鈺行坐處,一似火燒身。“
舜鈺有些不知所措,思緒亂如麻纏,這字里行間皆是濃情炙意,沈二爺可真敢寫呢,她卻不敢往深里想。
”.......沈大人題此句何意?“她不愿妄加揣測了,索性指著那墨跡問。
沈澤棠抬眼掃過,依舊沉穩道:“《法華經》云‘三界無安,猶如火宅。眾苦充滿,甚可怖畏,常有生老病死憂患,如是等火,熾然不息。‘若你不能堅守本念,滿心被仇恨填滿,便如眾生坐火宅中而不知,終將自焚其身,而無善終。”
注:文中唱曲及別的詞引用佛經,特此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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