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鈺才走近沉香街,便見得六七巡城吏足蕩銀花而來,連忙閃進胡同半墻陰影里。
聽得他們漸近頓下腳步,有個道要小解,便站在墻根撩衣,有一人言:“如今朝廷鬧亂,連累我們受罪,為捉個五品寺正在這里挨寒受凍,何苦來哉!”又聽道:“莫小看這馮寺正,皇上下旨命錦衣衛也在捉拿他哩。”
另個擤把鼻涕僵著聲說:“聽聞南京那邊打起來了,是昊王的軍隊,還要直攻京城,皇上怎不震怒?與其有掛葛的朝臣或進昭獄或圈府里監禁,這馮寺正怕也脫不得干系。”另個粗喉嚨嚷道:“汝等勿要亂嚼舌頭妄言國政,只安份守己做好份內事即可,免得自惹禍端。”再問道:“撒尿可好了?實在冷得很,去前面鋪子打些酒喝碗羊湯驅寒氣。”
“好了好了!”舜鈺聽得窸窣衣響,那群人腳踏亂瓊碎玉遠去,說話聲也再聽不見。
她又站了會兒才走出胡同口,一卷挾雪帶濕夜風呼嘯撲面而過,把頰腮刮得生疼。
風風雪雪依舊,街街道道還如故,唯有這亂離讓人多愁。
原存的投靠之心因巡城吏的話而蕩盡,世道艱難皆不易,她豈能再去雪上加霜。
環顧四圍,夜深沉,銀堆砌,唯有那妓兒街胭脂胡同,橙蒙燈色,人影幢幢,一派媚行鬧態。
天地之寬京城之大卻無她立身之處,想著沈二爺清雋儒雅的模樣,總很溫柔的疼惜她,想埋進他懷里掩藏此時凄惶無措的狼狽;想著元寶和小月亮,每至晚間吃飽后總會找她討抱、咿咿呀呀乖巧極了。
鼻子一陣發酸,不禁流下淚來........也不曉過去多久,她方平復下心緒,事即至此,已是糟糕的不能再糟糕,更需打起精神在逆境中求得一線生機。
她答應過沈二爺要好好地惜命,等著他回來。
她還要和沈二爺相攜度過余生歲月,陪著孩子們長大........
舜鈺用衣袖抹抹眼睛,撐起青布大傘朝回走,如果曹瑛已離開的話,她便先去扶柳胡同早前購置的宅子躲避,明日再做打算。
且說她走了路一程,眺見曹瑛的馬車還立在原處未動,丁嬤嬤隔簾稟報后,朝她面無表情道:“爺要睡會兒,你暫等些時候。”
舜鈺頜首未多話,朝背風地兒站定,默默想起心事,估摸半刻時辰后,車門大開,曹瑛披貂裘跨下地淡掃過她,徑自朝妓兒街方向邁步而去.
舜鈺抿緊嘴唇隨其后,丁嬤嬤亦跟著。
妓兒街胭脂胡同的門面是麗春院及百花樓,三層樓數盞紅籠高懸,窗前倚靠的花娘,皆環肥燕瘦、爭香斗艷,引得官兒商賈前來競買風流。
曹瑛則帶著舜鈺等幾朝巷道深處避行,愈往里走視線愈朦朧,分散著許多小胡同,皆是不入眼的娼寮,門戶大開,里頭妓兒三兩個站著嗑瓜子,門前擱一凳虔婆坐著,身邊放一炭爐取暖,迎來送往的自然也是三教九流無甚銀錢的買春客。
見得曹瑛帶著個披斗篷遮面的女子,先還有虔婆晃帕子問賣身錢,見他閉口不言,只道已交易過來送人,走過七八戶遂再無人問津,舜鈺悄松口氣,這曹瑛做事不按理,還真怕他一時興起真把她賣掉了。
走到條喚做鵪兒巷的地方,里邊有十數家娼房,曹瑛近至唯一家關閉歇息房處,丁嬤嬤叫了半日門,才聽得一兩聲犬吠,有燈火亮起,一個跑腿的來開門,顯見認得曹瑛,連忙作揖迎他們進去。
虔婆正在燈下稱銀子,猝不及防有腳足響動入耳,慌得忙用帕子把銀錢蓋住,抬眼見是曹瑛進來,連忙起身讓坐,又叫丫頭子去斟茶,再陪笑道:“是哪股子冬風把曹爺吹來?只是不巧,金桂姐房里有人哩,伺候不得你。”
曹瑛接過丫頭遞來的滾茶,命閑雜人等退下,方看向虔婆指著舜鈺冷聲道:“你收拾間屋子給她住,平日里不允她出來,也不允誰打攪,一日三餐及盥洗等皆由丁嬤嬤出面打理,此事天知地知你知吾知,若膽敢走漏半點風聲.......”他頓了頓,語氣突而狠戾:“自是饒不了你這條老命。”朝丁嬤嬤比個指響,丁嬤嬤會意,從袖籠里掏出個鼓鼓錢袋給她。
虔婆接手里覺得沉甸甸的,喜不自勝稱謝,并拍胸脯道:“曹爺盡管放一百二十個心,正好有間朝南向的屋子,才打掃干凈,皆是簇簇新的床褥錦被,原備著給將新來的妓兒,現倒成現成的了!”又使喚先前端茶的丫頭,去把那房里燒炕點爐熏香,一樣不得怠慢。
隨便聊了些閑話,曹瑛下炕要去那屋子看看,舜鈺連忙緊跟站起,才要抬步,突然簾子打起,緊步進來個妓兒,瞧著有十七八歲,頭上戴銀絲髻,粉搽得臉子若剝殼的雞蛋青嫩,穿著海棠紅襖,藕白羅裙兒,直朝曹瑛過來搭手福了福。
曹瑛皺起眉宇,抬手將舜鈺斗篷帽沿拉下遮住大半臉,虔婆見他神情不悅,連忙把那妓兒推到一邊訓道:“**,誰允你不通報一聲就硬闖進來,再有下趟非打斷你的腿不可。”又問:“房里來的大爺不好生伺候,跑這里閑逛作甚!”
舜鈺已隨曹瑛邁出了檻,只隱約聽虔婆叫她金桂姐。
穿過廊進了屋內,床榻桌椅俱全,確是收拾的很妥當,鐵皮爐子里燃起炭火,銅爐燒著香餅,墻上掛著好些應景的春畫圖,舜鈺臉頰微紅,坐在暖炕上垂首整理包袱,曹瑛倒背著手一幅幅看的帶勁兒。
丁嬤嬤端了熱水進來,曹瑛同她叮囑些話,也不與舜鈺多說,徑自出屋離去。
快到門邊,卻見妓兒金桂姐、抱著只通體雪白的猱獅狗站在那里,見得他近,柳眉鳳眼橫斜挑,嗤笑一聲:“有新歡忘舊人,奴家早還道曹爺與旁的漢子兩樣,卻原來天下烏鴉一般黑,你好走罷!”
語畢即擦肩而過,只待他追來,走了數步倏得回頭,哪還有那人的影子,不由跺跺腳,憋了一肚委屈氣兒。
這正是:
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心戀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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