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已閉起了眸子,細細推演起來。
誰心頭還沒幾個疑問?確實,若按著程紫玉的假設,那些疑問似都能得到解釋。
甚至是西南!
這些年李純能安心待在京城,正是先前將西南收拾得很干凈。這回分明是場小小戰事,怎么李純還能被圍?
蠻部若占盡優勢,又何必耗著只等圍死李純?直接活捉了李純來做交易的利益不是更大?所以說穿了,還是為了拖延。
他們應該早就和朱常玨合作上了。
那個逆子,對自己的心思摸得太準。知道自己一直在等機會將李純往上抬,知道機會一來,自己一定會將李純派出去!所以他一早就做好了調離李純的圈套。
只要李純不在,白恒被算計,再將大周兵力分散打亂,那逆子便已經成功一半了。等李純回來,黃花菜都涼了,只有任由他們宰割之份!
朱常玨沒有兵權,這是死穴。
他想要招兵,便必須離京。所以他早有準備。
老四什么水準?他下不了這么大一盤棋。
只有朱常玨,只有他,才能走一步算十步。
他打不了天下,所以只能算天下!
只要老四給了他機會,就他的能力,怕用不了幾年,他就能如前朝棣王那般打回京城了。
皇帝,事實已經信了。
“可這……有些荒謬了吧?到底都是推測,沒有真憑實據。”于公公開口到:“皇上聽聽也就罷了,萬事還得從長計議……”
“最近荒謬的事還少嗎?”程紫玉卻將于公公給打斷了。“沒錯,我沒有證據,以上所言都是推測。所以咱們才需小心的論證。于公公,不知您可在我這個推測里找到明顯漏洞?說出來,咱們可以一起討論。”
于公公訕訕,額頭幾乎又要往外冒汗了。
“老奴不敢,郡主請言。”
“好,那便還是我來說。事實我原本還存了一個很大的疑問。那便是我的推測若都是真,那朱常安在五百里地外,在白將軍的保護下,如何將那些秘辛,比如皇上您的身體狀況,比如宮中的應對,比如江南的狀況都匯聚在手的?”
皇帝何等精明,程紫玉這么一開口,他那雙眸子已是深不見底。
“這次的配合何其精妙。時間上的把控何等完美。前呼后應,一招招打來,叫人防不勝防。可要做到這一步,時間上的掐算便顯得尤為重要了。”
“你懷疑朕的身邊有內奸?”
程紫玉沒有回答。
“朱常安想要清君側,勢必需要把控住皇上您,宮里,甚至太子的所有狀況、動向和應對,他必須有那么一個人,將第一手的重要資料可以傳遞給他。這是一。
之后他帶著白將軍打進京城時,總得要有里應外合,掌控京中狀況的勢力吧?之后他的拿太子下毒說話,一定要足夠分量吧?若只有田婉儀,是不是太薄弱了?
基于以上三點,這個朱常安藏在暗處的人站得一定得高,知道一定得多,隱藏得必須很難發現,最好,還得是皇上的貼心人!
這個疑問我想了很久,一直沒有答案。直到三刻鐘前。”
程紫玉掃了一眼于公公。
“皇上日理萬機,今日明顯是被國事擾得忘了我還在外邊。可于公公明顯沒忘。可您沒忘,怎么沒有提醒皇上,反而派了人將我帶離?”
這一次,皇帝看向于公公的眼神一下冷了下來。
于海已快想不起來,這是他今日第幾次跪下了。此刻的他連冷汗都發不出了,只覺一股股的冷氣從腳底板往上冒。
“奴才對皇上的忠誠日月可鑒……”
可皇帝伸手止了他的解釋,又示意程紫玉說下去。
“我原本沒有多想。但是,那位公公對我卻是殷勤又熱絡,或者說,是諂媚,點頭哈腰,又主動過了頭。
可我有自知之明啊!此刻的我是什么狀況,身負多項指控,被發落去了冷宮,沒有庇佑,昨日連奴才都來欺負我。
這種時候,誰看我都是階下囚,誰看我都巴不得繞開遠遠的,竟然還有人來巴結我,為了什么?我能不好奇嗎?然后我便發現了,原來,那公公不是對我諂媚,而是希望我趕緊離開。
為什么?我當時還是不明白。所以,我故意藏了耳墜子走回了御書房來試探。果然,那公公驚慌失措,想要打發我又不敢發出大動靜的模樣更明顯了。
我故意賴著不走,可他們似顧忌什么而不敢強行帶我走,我當時便懷疑御書房里有什么見不得人,不能曝光的。可外間一目了然,而里間,分明只有皇上和于公公兩人了。
接著,我便聽到于公公的那番話。其實于公公說的都很有道理,除了一點不合常理。于公公言論的出發點和我想的不一樣!于公公,您是怎么斷定,哲王兇多吉少的?”
“我……”
“不用回答!皇上,收到哲王失蹤的消息,您的第一反應是什么,是覺得哲王被殺被擒了,還是覺得哲王逃了?”
“自是逃了。”
“這才對。我也是這么以為。這才是咱們的正常想法。因為咱們在乎哲王,所以下意識就會認為他一定吉人天相,一定會虎口脫險,即便十面埋伏也一定能逃出生天!對嗎?可于公公呢?他的第一反應便是跪地哭了……而我聽到于公公開口的第一反應,則是覺得于公公和我還真不是一路人。”
顯然,他和皇帝也不是一路人。
“但我的第二反應卻更驚訝了。于公公竟然在為安王說話,明示暗示安王若有白將軍輔助,或許安王也能擔大任。我頓時明白了。
于公公這是在把皇上往歪路上帶啊!他知道皇上一連受到打擊,心頭正亂,所以他在誘導皇上設想另一種可能。他想趁虛而入亂了皇上的主張。”
“再看著那些圍上來要請我離開的內侍,我還有什么不明白的。于公公知道我耳力好,所以不希望我聽到他的任何誘導。他只是沒想到,過猶不及,他的急切反而引了我的懷疑。我當時便大概確定,于公公可能已經依附了安王。
若是真,那個位高權重的暗人也就浮出了水面。那個能夠接近皇上,能夠打聽到朝廷決斷,宮中事宜的暗人,若是于公公來做,可不是誰都不會懷疑?畢竟您是皇上最信任的人!”
皇帝微顫的雙手緊緊把住龍椅,死死盯著于海,只恨不得能一眼看穿于海的心。
“另外,若將來為安王指路的人是于公公,若將來和白將軍并肩站在安王身后的人是于公公,那安王這個位置可不是穩了?于公公和白將軍都是皇上最信任的人,只要他們站出來,安王就順理成章了!是不是?”
“我突然也想到了,或者,朱常玨對哲王的這次暗殺還有個真正的目的!哲王一死,那么皇上您在身體狀況突然不行的情勢下,基本就沒有選擇了。其他皇子們都還小,您只能在安王和太子里選一個繼承人。
所以于公公出來了。由他來誘導您。若他成功說服了您,那么您只需一道皇令招來白將軍,立馬就可以順利將皇權過渡。兵權至上,那么他們不廢一兵一卒便能登上高位!
這才是于公公一定要讓您以為哲王那里沒有生機,并明里暗里催促您的緣故。所以,這也是我當時高呼您,不得不拿了玉佩進來爭取時間的原因。
我只怕,我再不來,于公公便會給您營造一個安王上位,白將軍,于公公和內閣輔佐的美夢。朱常安實力不行,但只要輔佐他的人可靠,您很有可能會動心吧?”
“我猜,這應該是他們的第一計劃。若您拒絕了,那么第二計劃應該便是等您倒下,田婉儀等人站出來指證太子,朱常安煽動白恒擁他為皇。若之間再出了變數,皇上您沒了,我想白將軍能效忠的也只有朱常安了。畢竟,誰看他們都是師徒情深,他們都是一體。他哪怕不幫朱常安,也沒人會信,沒人會放過他。所以事實只要您沒了,白將軍便注定已經沒有選擇了。到時候,白將軍有十萬大軍,夠用了!”
皇帝一聲長長的抽氣……
“于海,你怎么說?”
于公公眼淚橫流。
“皇上,您定要相信,老奴對您忠心一片。”
程紫玉再次開口:“李純總說,于公公是可信的。所以我從未懷疑您。我也相信,您對皇上是忠誠的。但您不管是為了后路還是被要挾而暗投安王,其實已是對皇上的背叛了。
我剛想到一件事。南巡中的那場比試還記得嗎?安王竟然破天荒取得了第三。他最終的排名竟然比幫手眾多的玨王還高。甚至最后那刁鉆的三題他都和哲王一樣答上了兩題,何等奇怪?更何況當時的他還帶著很重的刀傷呢!怎么辦到的?
當時參加比試的可都是頗負盛名的公子哥,就連玨王也敗在了安王手下,詭異嗎?
而且也是那一比,安王得到了白將軍軍里歷練的機會,奠定了他之后所有的基礎。我記得,皇上問他所求,他毫不猶豫答出了白將軍。顯然早有準備。奇怪嗎?
其實當時我便懷疑他了。他在比試里的表現太好,倒像是一早就被泄了題一般。可怪哉。那日的比試分明是皇上隨性而擺。是皇上定下安排的。比試開始前,皇子們應該毫不知情才是。
那么安王怎么知道的?后來哲王說,那日他的手下瞧見安王和于公公在皇上院外說了好一會兒的話。我當時便懷疑會不會是于公公給朱常安泄露了什么。但李純說不可能。說于公公是信得過的。
我當時還想著或許是哲王故意的挑撥,便將懷疑按下了。眼下看來,您二位是不是當時便已經有所……合作了?皇上,我要說的都說完了。以上都是推測。但我覺得距離推斷出最后的結果也不難了。至少有田婉儀和于公公兩個切入點。”
皇帝沖于公公冷笑了好幾聲,試著站起身,卻沒能撐起人,結果又軟在了龍椅里。他何嘗看不出于海的心虛?
“于海,朕信了你幾十年,你陪了朕幾十年,朕自認待你不薄。此刻朕大限將至,你是不是還要給朕捅刀子。你忍心嗎?你說……”
可于公公只是淚流滿面搖著頭,幾下的功夫,就把前額磕出了血。
“老奴沒有背叛皇上,皇上……老奴也不知田婉儀給您下藥之事。老奴不知道啊!”
“那你與安王呢?”
“奴才……奴才看重與皇上的情分。奴才愿意為皇上肝腦涂地!若皇上離開了,老奴一定二話不說去陪您。不管在哪兒,老奴都愿意陪您!”
“于公公可是有難言之隱?您說出來,說不定可以解決呢?”
于海看了程紫玉一眼,再次將頭埋下。
程紫玉卻是跪下了。
已是如此地步,誰還有時間來磨?
他這個樣子,可不正是有什么把柄被拿捏了?
他連死都不怕了,誰知道他被人拿捏住的是誰,是什么。可于公公此刻是關鍵一環,他支支吾吾,不將所有交代出來可不行。
“求皇上殺了于海!”程紫玉堅定開口。
空氣一窒。
皇帝向她看來,于海的抽泣聲也停了。
“不管于公公有什么把柄被人抓住,此刻若于公公一死,對方必然知道事敗。那么一定意義上也就叫對方的第一個計劃暫時沒法實行了,同時也幫助于公公解脫了。只是不知,對方會不會以為于公公已和盤托出,不知那些把柄可還會安全?”
空氣更靜了,連呼吸聲都可聞。
程紫玉憋住了氣看向于公公。
于公公肯定是不怕死的。
死都不怕的人,能被拿捏的,也只可能是他在意的人,要護的人。他若一死,明顯就是暴露了,為防穿幫,對方怎會還留著拿捏他的把柄?價值沒了,還留著那些把柄做什么?
所以,只要他被皇帝一處死,便意味著他要保護的人,也將只有死路一條。
程紫玉故意這么請求,便是想要撬開他口。
“你說了,也算是將功補過,我相信皇上也會盡力保全你要的。可你若不說,你就是不仁不義,對不起任何人。”
果然,五息后,于公公招了。
程紫玉將氣舒了出來。賭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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