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說看,外祖可憐嗎?”程睿賣慘許久,又自覺委屈多年,亟需收獲一種認同。
“……嗯。”念北很識相。
“你說,程紫玉她一個女兒家,霸占了親爹的所有,卻把我一個老人趕出家,是不是狠心的不孝女?”
“嗯。”念北點頭。
“你說,她吃香喝辣,卻讓老父親去跟狗搶吃的,落魄得還不如叫花子,她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
“嗯……”念北只能默念對不住。
程睿心理滿足,又在那兒罵了起來。
念北則只當他王八念經,想著自己的事。
半晌后,在程睿巴巴的眼神里,念北咬了一口饅頭,抬起頭,用那晶晶亮的眼神看來:“不過外祖,你好了不起。你能斗得過毒蛇狼狗,還會訓猴子,你比我姨父還厲害呢!”
程睿頓時樂了。
面上肌肉扯動起來時,他才想起,多少年沒笑過了。
這小子叫他什么?
這么快就認可他了?
說明還是有人愿意站在他這邊的。
到底還是小孩子心思干凈,不會撒謊,能理解自己的苦啊!
“你小子,倒是識時務。像你爹娘!”
程睿幾分得意。
“你娘紅玉小時候便是每次一看形勢不對就慫。一做壞事便說好話,認錯的速度一定是趕在被責罰之前的。你隨他,這方面倒是機靈。”不管真心假意,他都覺高興。
念北扯了扯嘴角,壯膽露了個心疼的表情,將手伸到程睿的腰部,“外祖,這個傷口還疼嗎?”
那個腰上的傷,是老頭身上看上去最糟糕的一處了。
程睿哪里想到,這小子會突然加力,將他這個總生腐肉,總不能完全痊愈的傷口猛地就按了下去。
“臭小子,找死……”
程睿嘶了一聲,差點暴跳著將這小子抽死過去。
“對不住,對不住。”
念北滾去了一邊,很努力憋了一把眼淚。
淚珠子雖沒掛下來,可眼眶還是紅了。
“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摸摸那傷。可我屁股和腿都麻了,剛一躬身,就晃下去了,弄疼您了。我給您呼呼,呼呼就不疼了。”
小手輕輕撫上傷口,念北還真就一臉心誠沖著那傷一口一口小心翼翼呼了起來。
“外祖父,好點沒?”
程睿盯了盯那小子,他也不覺得這孩子會有膽量和心機來故意折騰自己。這孩子像他娘,見貓變色,這方面機靈著,他在自己手上,只會拍馬屁,哪敢折騰。
“老祖,您這個傷口為何不治好了呢?這樣多疼啊!你是沒銀子嗎?”
“嗯。”
“可惜我身上也沒銀子。但我有一個金鐲子和玉佩。外祖父,要不您拿去賣了治病吧?”
念北小腦袋瓜轉得很快。鐲子是娘打的,玉佩是爹給的。只要這老頭子去賣,他一定會被發現的。“我今日還聽到您咳嗽,那個病應該也很長時間了吧?您可別耽擱了。”
念北說著說著,才發現自己手腕上那鐲子不見了。
再一摸胸口,發現玉佩也不在了。
“我早拿走了!”哼,那東西等過兩日,他還得拿去刺激程紫玉呢,他都開價五萬兩了,還在意區區金和玉嗎?不過,這臭小子主動坦白,倒是孝順。
“嗯。外祖父可憐,要好好看病。”
念北低了低頭,心中好失望。
老頭又扔了個藥瓶過來,讓他幫著給其腰部擦藥。
他很乖,也很仔細。
老頭盯了他一陣,便轉過了頭。
一老一少,畫面和諧,可兩人卻又各自沉浸在自己思緒里。
老的:多少年沒人關心過自己了。多少年前,他的手傷了,金玉也是這般跪在他身邊給他呼氣、上藥并包扎的吧?哎,所以啊,人老了,身邊還是得有個人。否則連個送終的都沒有。難道下了地獄也要做孤魂野鬼不成?自己四個孩子里,兩個兒子都是癡的,長女紅玉缺心眼,心思都長到老四身上了。可惜啊,自己白生了四個孩子,卻沒有一個給自己盡過孝……
小的:這壞老頭果然精明。明明那么缺錢,可搜刮了自己東西也不急著去換錢。哎,他的第一計失敗了,怎么辦?好在這老頭腰上的那處傷果然不怎么好。可算是自己機靈,被自己給探出來了。找到了老頭的軟肋,等自己手腳被放出來,這老頭看來是很難打得過自己了。所以,他還是決定得表現乖巧些,嘴還得甜點,要讓老頭高興高興,爭取早點把自己腳上的鎖給解開了。那么,到時候一定打他個滿地找牙……
念北心有主張,再次默默啃起了饅頭。
程睿看在眼里,卻是舒坦多了。小東西,比他娘懂事多了。
“我要尿尿。”念北再生一計。
程睿不傻,自然不會帶他出門,也不會解開他的鎖,而是扔了只尿壺給他。
念北不肯尿,說不習慣尿壺,想要解開腳鏈去外邊尿。
程睿拒絕,說不尿就不尿吧,他倒是想看看活人會不會被尿憋死。
念北嘆氣,只能勉強解決。
“這里太憋,外祖,我可以出去走走嗎?”
“不行。”
“我保證不叫喚。”
“那也不行。”
“那你這么關著我,不怕我叫喚喊人嗎?”
“這里是地窖,沒人能聽見。”
“什么叫地窖?”
“就是地下挖的房子。即便你姨父帶了狗來尋你,也絕對找不著。”
“……”念北明白了。所以他不讓自己出去。“那……你明天會放我回去嗎?”
“不會。”
程睿很坦承,挑了一顆花生米到口中。
“老子雖給程紫玉留了信說是一天。但只讓他們受一天煎熬折磨,豈不是太便宜他們了?老子就要他們苦等一天又一天。讓他們互相折磨。先拖幾天吧!也能讓他們慌一慌……所以這幾日,咱們就不現身了。等哪日老子高興了,再給他們送了你的玉佩去刺激刺激。”
念北瞧見,這小小的“地窖”里的確已經儲存了不少紅薯干糧,看來他說的是真的。
那么接下來幾日,看來是要和這老頭耗在一起了。
他默默一嘆。
爹娘是一定會來找他的,可他被關在這地下,爹爹怎么找得著?看來一切都得靠自己啊!
他想了想,覺得要么得讓老頭給他解開腳鏈,要么得讓老頭帶他離開這個地方,他才有機會自救。
念北很乖。
程睿心情不錯,喝了兩口酒,他多年未有人相陪,更叫他興起,巴拉巴拉的廢話說了一堆又一堆。
念北發現他并無傷害自己之意后,為施行計劃,言語也刻意甜了不少,開口閉口都是喊著“外祖父”,順著他的話贊著哄著。
程睿看這外孫也越來越順眼。他一高興,把鎖著的一只小猴給扔到了念北跟前。
“去,陪我這乖外孫玩玩。”小猴是被馴化的,立馬抓了一把花生放到了念北跟前。
念北歡喜得緊,一把抱住了小猴,卻發現它茂密的毛發下,有不少挨打留下的傷。他撫著小猴,暗道不但他自己要想法子離開,還得拯救這些猴。
“外祖父,我可真喜歡猴子。你那么厲害,以后,我就跟著你吧。咱們祖孫帶著猴子一起街頭賣藝去!”
程睿一愣,隨后一口酒噴出來。
賣藝?
他哈哈大笑。
小孩就是小孩,懂個屁!連處境都還摸不清呢!
他前一陣打聽過,據說這小子渾得很,看來傳言不假。為了玩,連錦衣玉食都不要了。
不過,被綁的若成了主動跟隨的,豈不是要笑掉人大牙?
哈哈哈,程何兩家的孩子若最后主動跟著他討生活淪為叫花子,程紫玉他們知道后得氣死吧?
氣死?
程睿托著酒盅的手一頓,叫他眼睛瞇了瞇。
若真是那般,豈不是對他們生生的打臉?想想都痛快!
孩子要是丟一輩子,他們豈不是要痛苦一輩子?
何家要怪程家一輩子,紅玉思敬要恨程紫玉一輩子,程紫玉要埋怨何家防務一輩子,何氏要一輩子受兩頭氣……那兩家人,這輩子都逃不開這份痛苦。
消失的何昀將成為他們永遠的惦念和心頭刺。
嘖嘖!想想都美妙。
或者,這樣的報復來得更痛快,更持久,更全面!
嗯,若再每隔個十天半個月找人去何父何母跟前煽動一下,由著他們蹦跶一番,那兩家自然沒好日子過,將永無安寧之時了……
程睿瞥了眼床板上邊喂猴邊巴巴望著自己的小子……心頭忍不住軟了軟。這小子看著倒是比家里那幾個白眼狼要順眼多了。
他這個田地,確實是想有個人在身邊。否則報了仇后,他該做點什么呢?依舊帶著畜生過日子嗎?畜生可不會照顧自己,不會給自己呼氣,更不會給自己送終燒紙錢……
不過,想著美妙,可程睿還不傻。
這般雖能報仇,可他受夠苦了。若再讓他過風餐露宿,憋屈窮困的日子,還不如殺了他。何況還是帶了個小子。媽的,想想都可怕。
這臭小子,差點擾亂了他的心。
不過……若程紫玉不聽話,不給銀子還強硬,這倒也不失為一條退路……那他就頭也不回,帶走這臭小子,讓他們后悔莫及!
念北可不知程睿短短一會兒工夫已經想了這么多。他之所以這么說,主要是想拍拍馬屁,拉近距離,養養感情,說不定老頭被他一忽悠,對他一歡喜就給他把腳鏈松了呢?
到時候他就能自己逃走了。
念北這么想著,咧開嘴,露出了一個天真無邪的笑來。
“外祖父怎么不回答我?好不好啊?”
“好個屁!到時候你就沒有好吃的好用的,只有我這個老祖和幾只猴子,還不得天天哭爹喊娘?”
“說的我好像這會兒就有爹娘可哭喊一樣。”念北心下一動,聲音低了低。“我爹娘還不如您呢。”
他想到了。
索性就這么忽悠下去。讓老頭主動帶他走出地窖離開。既然要逃離,早晚是要給他解開腳鏈的。到時候他就來個大反擊,叫這老頭叫苦不迭。
他腦子轉得很快,這老頭連何昀的臉都不認識,那對何昀的故事肯定也是一知半解。他要是胡說八道,老頭壓根就不可能分辨。
他是個孩子,怎么會說謊?又有什么心機?而且,在老頭眼里,顯然何昀像他娘,是個……缺心眼的。
程睿見“何昀”低著頭,一副沮喪模樣,自然開始想入非非。難道,程紫玉對這小子不好?
程睿到這會兒才開始思量,自己綁了這小子,按理這小子應該大哭大鬧才是,可事實這小子不但沒有鬧騰,還乖巧得很。這說不通。
“臭小子,你給我說實話,你該不會不想回家吧?”
“的確是不想回家。”念北想好怎么說了,他緊了緊懷中猴子。“我其實和外祖您一樣,是個沒人要的可憐蟲。”
“……”可憐蟲三個字,在程睿聽來是那般心酸。
“我爹不要我,我娘討厭我,所以我一出生就把我送給了紫玉姨媽。您說,天下有這么狠心的爹娘嗎?連親爹娘都尚且如此,我還不可憐嗎?”
“紅玉……不至于。大概有原因。”
“怎么不至于?您如果是我外祖父,應該知道我打小都是跟在念北屁股后面長大的。我娘若是疼我,怎么舍得讓我跟著別人生活?怎么舍得將我從小扔在外面不讓我回家?我娘若喜歡我,怎么會一個接一個生孩子?為何她生了三個,只有我是被她扔在外邊的?而且那么多年,她從來就沒有要把我接回她身邊的意思!”
這些話并不完全是念北的“質疑”,還真是最近何昀苦惱過的。以前何昀年紀小,不會想這些。但這兩年懂事后,也開始疑惑自己為何會和爹娘分開兩地。何昀心里沒底時,曾向程紫玉問過這些問題。
當時念北就在旁邊,他事實也質疑過這些問題。此刻正好搬來一用。
“她把我送給了紫玉姨媽,可紫玉姨媽自己有孩子,壓根就不管我。那個李純姨父兇巴巴的,我看著就害怕。我的日子,沒你想的那么好。”
程睿眉頭蹙了起來:“可我怎么聽說你過得挺好?”
“那只是你們以為。念北想吃桃,我就吃不了梨。念北想吃雞,我就不能想吃魚。念北想吃楊梅,我就得去給他采。念北闖禍,也是我背鍋。他們都說,我就是他的跟班。
念北念書,我坐在一邊旁聽。念北練武,我站在一邊陪著。他是真少爺,我就是冒牌的!比下人好一點的那種。總之,他讓我往東,我不能往西。可即便這樣,也是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個不機靈的,調皮的,討厭的,麻煩的。反正所有的好都是念北的。”
這話從孩子口中出來,程睿基幾乎了。怎么?和他打聽到的不一樣啊?
是啊,孩子這么堅決,豈會沒有原因?
“程紫玉,她是不是虐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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