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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的窗戶半開著,寒冬的冷風便毫不客氣地灌了進來,傅弦歌從小在越州長大,并不習慣金陵這不到臘月便冷下來的天氣,下意識地蜷曲了一下手指。
這是一個非常細微的動作,甚至談得上是非常的禮貌,并沒有對主人的疏忽表現出一絲一毫,就好像她沒有絲毫不適似的。
傅遠山看了一眼臉色沒有任何變化的傅弦歌,她精致的眉眼像極了向小葵,安安靜靜地坐在這里的時候卻絲毫看不出向小葵的影子,他終于嘆了一口氣,若無其事地站起身來去關上窗戶,傅弦歌看著他的動作,卻猛地想起來他方才的眼神。
她終于明白傅遠山那一眼中所包含的是什么,當曾經抱在懷里的嬰孩漸漸成長,終于不再依戀于曾經讓他溫暖的臂膀,在父輩與自己之間建立起一座堅不可摧的高墻,外面的人試圖再接近這個孩子卻多次無功而返之時,便會露出這樣的神色——帶著并不濃重的無力與躊躇,更多的卻是孩子永遠無法理解的擔憂。
而這樣的眼神并不是傅弦歌第一次見到,在她冊封的那一天,看向坐在龍椅上的巫馬信時第一次觸碰到了那樣復雜而深邃的情緒,心里一直隱約有所猜測的念頭在這一瞬間轟的炸開了花,把她清晰的思路炸成了一團漿糊。
那一瞬間什么運籌帷幄八面玲瓏,統統像是個她生命中的過客一般匆匆而逝,理智與情感徹底分裂,一半瘋狂地吶喊著這就是事實,另一半卻無論如何都不肯接受。
傅遠山說的沒錯,傅弦歌發現了些什么。
只不過就連她自己都下意識地想要把這點發現死死地扣在心底,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她不過是想要多了解一點才會來到這里。
然而命運像是一根鍥而不舍的線,不管其中經歷了多少一波三折的情緒和冠冕堂皇的借口,終究是把她綁到了傅遠山面前,傅弦歌一時間產生了一種秘密被人看穿的窘迫來——這對于她來說并不容易,她天性中仿佛就帶有一種名為虛偽的面孔,將她的情緒都完美地包裹在里面,以至于可以面對這世上任何一個或狡詐或憨蠢的凡人。
然而那短暫的窘迫終究是沒給人看出來的機會,傅弦歌便應飛速給自己下了一個介于“沉思”和“沉痛”之間的命令,就那么靜靜地看著傅遠山走回來。
“你還記不記得宮宴上我對你說的話?”
傅弦歌并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一句,不過幸而他們之間的交流本來就少,傅弦歌還不至于才過了一個月就忘記了他的話,于是認真地點了點頭。
“我讓你第二日辰時來找我,”傅遠山頓了一下,沒去看傅弦歌的表情,反而是若有所指地說道:“原本的計劃耽擱到了現在,你又上了皇家玉碟,甚至有些不該說的話都應該告訴你的,不過現在也不算太晚……”
傅弦歌沉默不言,將自己擺出來的神情收了回去,明白了傅遠山的意思。
她沒有必要去試探他的,許多事情他原本就沒打算瞞著她,以前是時機不到,如今卻不一樣了。
可傅弦歌卻怎么都沒想明白所謂的時機究竟是什么,她就像是民間傳說中因為誤食了掉進餛飩里的仙丹的凡人,自己還沒明白過來這是什么大機緣就已經搖身一變成了仙——她費盡心機苦心經營時連傅遠山一個意味不明的安慰都得不到,如今分明什么都沒做,卻突然就被告知時機到了。
而更讓傅弦歌覺得心緒難平的是,這樣可遇不可求的時機顯然并不僅僅是短短的一次敘述就能讓她滿足的,傅遠山的意思,此次的時機能告訴她這些事情,至于剩下的那些,便要等下一個“天降奇緣”。
她像是一個完全不知道所謂的奇遇如何才能降臨的凡夫俗子,對于命運的無常產生了一種沒來由的抱怨,最后卻還是只能巴巴地抱緊眼前這個送到眼前的機會。
傅弦歌抬起頭來看著他,琉璃般的眸子里呈現出來她這個年紀特有的清澈,沒有多少表情的臉上愣是寫上了“無辜”這兩個字,讓傅遠山的心又不自覺地軟了下去。
他頓了頓,把關系向小葵的事情從記憶深處翻了出來,然后找到一個適合的切入口,終于在傅弦歌“期待”的目光下開了口:“你的母親叫向小葵,她是一個……很不一樣的人。”
傅將軍南征北戰,從未給人講過睡前故事,做了十幾年的刑部尚書終于學會了將故事大綱剝離出來,再毫不加以潤色地掐去任何帶有色彩的的詞句,變成文案上羅列得無數冗長無味的卷宗,把一個傳奇女子的一生濃縮成了一句話,人物身份性格成就都概括了一個囫圇。
事實上,傅將軍身為一代儒將,雖然稱不上學富五車,可說他飽讀詩書卻是沒幾個人會反駁的,遠征時遞回來的奏折每每引經據典,潤色詞藻這種事甚至不需要軍師代筆也能比得過朝中大部分文臣,他只不過是……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語來形容向小葵。
她天性不拘一格——或者說大逆不道,身上帶著特有的張揚和熱烈,生命中的一切都熾熱到讓人無法忽視,卻偏偏像是從來都不存在于人間,帶著與整個世界的格格不入,很多次傅遠山看見她一個人的時候,總會產生一種她下一刻便會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一樣的錯覺。
傅弦歌并未打斷傅遠山仿佛總結案宗似的陳述,即便只是一個名字也能讓她心馳神往。向小葵,她想,就像是向陽花一樣永遠沐浴著陽光,她身上應該是么有任何黑暗的。
仿佛是在傅弦歌心中開啟了一條縫,門外的光便隨著這個名字一起照了進來,這是自從她出生開始就沒有謀面的女人,輕而易舉地用一個名字就帶給了她溫暖,如同清風雨露……
“你母親原本并不是金陵人士,她和阿言一樣是九羅族人,在她大概十一二歲的時候……之所以說是十一二歲是因為她一直都覺得她應該已經是個三四十歲的中年人了。”傅遠山似乎是想起當年那個還不到他胸口高的小女孩指著他的鼻子告訴他“本姑娘論年紀都能當你娘”的樣子,嘴角忍不住勾起一個弧度。
他握拳壓了壓翹起的嘴角,眼里流露出一絲懷念來,繼續說道:“那時候我帶著小四,就是現在的皇上偷偷溜出了宮,正好碰見了她,兩個小家伙一見面就打了一架,我頭一次看見這樣彪悍的女子,一時間愣在了那里。他們兩個本來是半斤八兩,后來是阿言也加了進來,我不能看著小四受欺負,于是便成了四個人打成一團。”
傅遠山回憶起這段往事的時候,神色是柔和而帶著光芒的,連帶著傅弦歌都忍不住沉浸在那一段不摻雜任何污穢的初識里,仿佛能夠通過傅遠山粗糙的描述在腦海中勾勒出一個少年時期意氣風發的影子。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若是事先知道結局,再回過頭來看這段算得上是離經叛道的初識,便平白多了抹不去的悲傷,傅弦歌終于抓住他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細節,將上一輩的事情拼湊出了個模糊不清的背景。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