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我在說什么嗎？

如果這地方仍然隸屬于光明精靈的領地，怎么可能沒有一棵樹、一株草、一朵花，或者一只昆蟲慢吞吞翻動泥土的動靜？

可是，沒有，什么都沒有。

如果這地方不屬于光明精靈的領地，那，這里是哪里？

腳下是枯萎的土地，身側是光禿禿的山坡，耳朵里聽不到生命的聲音，整個天地只有頭頂的月亮是“活”的——它那令人膽寒的殺氣騰騰的月光似乎也變得可愛一些了。

暗者站著，一動不動，仿佛站在被世界遺忘的荒原上。

我無法揣摩他的心思。

月亮越升越高，暗者的影子越來越短、越來越黑，仿佛感到羞恥一般，只想著急地從暗者的腳底縮進他的身體里去。

暗者在等什么呢？

就在暗者自身將月光下的影子徹底吞沒的一瞬，暗者突然暴起，沖向山坡，探著手在山坡上迅速摸索著。

他在找東西嗎？

“啊！”只聽暗者的喉嚨深處發出一聲渾濁的低叫，與此同時，他的手摸到了一樣東西。

那是一個洞！

一個拳頭大小的洞。

被厚厚的塵土掩埋著，僅憑眼睛是看不出來的。

暗者的心臟開始狂跳。他加快了手上的動作。

他盡可能地將手探進洞里，將洞中積存的塵土掏挖了出來。

莫非這洞中藏有寶物？作為暗者受盡凌辱之后的報償？

我很好奇。但并無頭緒，且幫不上忙。

塵土終于被清理完了，暗者將手探進去，看樣子也到了極限，無法再深入更多。

暗者將頭靠在山坡上，內心很平靜。

我不平靜。

“幽冥之路”一路指引，將暗者帶到這個古怪的地方，又引領著暗者發現了這個被掩埋的洞，洞中的塵土也清理干凈了，接下來呢？

我感到心焦：這一切仿佛是一個噩夢，我被困死在這里，永遠也不會醒來，永遠也沒有機會救出哥哥他們，更別說找到“暗夜之淚”了。

突然，暗者的胸腔中一陣洶涌，像是有巨浪卷起，令人不可思議的一幕發生了：

他對著那被他掏空的小小山洞，張開了嘴。嫉妒和苦毒，還有仇恨，就像是長了黑色翅膀的魔物，爭先恐后地躥上了巨浪的浪尖，在那里來不及稍作停留，就從暗者的胸腔涌出了他的口腔，化作刻骨的詛咒從他口中奔涌而出、源源不絕！

是的，暗者將那些來自他心底深處的詛咒統統送入了山洞中。

我發誓，這是我一生中聽到過的最惡毒、最綿長的咒罵，各種匪夷所思的話語激得我痛不欲生！

山洞何其無辜！

關鍵還有我，根本無處可躲！

一個小小的黑暗精靈竟然能夠迸發出如此巨大的、洪流一般的恨意！

短暫的震驚過后，我終于可以冷靜地聽一聽他在咒罵什么。

身世。遭遇。饑餓。羞辱。活著的屈辱。死亡的威脅。暗無天日。至深的絕望……

我無處可去，躲無可躲，聽著他一聲緊過一聲、一聲高過一聲的咒罵和控訴，一邊唏噓，一邊擔心被發現，一邊漸漸麻木……

日出日落，月升月降，三天過去了。

我的靈魂，暗者的驅殼，仿佛被放逐到了天地的盡頭，沒有任何生命經過。

我開始說服自己的靈魂打盹，否則我一定無法堅持到離開這個噩夢的那一天。

“啊——啊——”喜極而泣的聲音將我從混沌中驚醒。

瘋癲的暗者，又有何瘋癲之舉？

這一次，他真的沒瘋！

暗者的身體緊緊貼在山坡石壁上，他的臉恨不得要嵌進那不毛之地的石頭里去，他的手，痙攣地在洞口石壁上劃拉著，他的心底，活似揣了個兔子，上下跳騰，而這一切，都是因為：

那個可憐的盛滿了暗者沒日沒夜咒罵的山洞，竟然汩汩地滲出水來！

這山洞竟然是一處泉眼！

這泉眼竟然在暗者堅持不懈的苦毒咒罵之下復流了！

我蜷縮在暗者的心底，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這仿佛與我記憶深處的某樣東西發生了印證。是什么呢？我在努力搜索。

不祥的感覺。

暗者欣喜若狂，手指哆嗦著，指尖顫抖著去碰觸那從泉眼中流出來的泉水，口中更是萬馬奔騰、聲嘶力竭，咒罵之詞源源不絕！

只聽他突然“啊！”的一聲大叫，口吐白沫，仰面倒地，渾身抽搐不已。

惡泉！

是惡泉！

記憶深處的模糊驟然清晰。螢族光明精靈小呢說過的話一字一句浮現：

“據說，在黑暗精靈的聚居地有一個泉眼，已經存在了成千上萬年，一直干涸，從未有泉水從中流出。但自從血族統領天上地下，一片混沌，萬物失序，某一天這泉眼開始流出水來。”

這是在那輛奔馳的透明列車上，我與光明精靈小呢初初相見，他對我說過的話。我還記得。

“黑暗精靈的惡被放大、加強，終于催生了黑暗精靈聚居地一眼‘惡泉’的復流……”

這句話是光明精靈小幻說的，我還記得他說話時臉上淡漠的恨意。

難道，真的有一個未知的力量，將我帶入暗者的心底，又令時光倒流，回到了從前，讓我親眼目睹黑暗精靈是如何催生了“惡泉”的復流？

難道這里就是黑暗精靈的聚居地？竟然隱藏在光明精靈領地的深處？

而這個倒地昏厥、看樣子已經被仇恨掏空了的黑暗精靈，就是他，用他的憎恨和苦毒，沒日沒夜地詛咒，終于將“惡泉”喚醒了！

我瑟縮在暗者的心底，不知應該同情還是鄙夷、理解還是厭惡。

如果沒有陪伴著暗者一路經受他所經受的羞辱和傷害，并且感同身受，我肯定會憤懣不平、唾棄他的行止。可如今，我只是五味雜陳，無言以對。

不用借著他的眼光，我都能清楚地看到從泉眼里流出來的泉水，仿佛無數個被禁錮了千年萬年的魂靈，一朝解放，爭先恐后，奔流不息。

這是一眼“惡泉”，這奔涌而出的水自是充滿了“惡”的泉水。

泉水沒有想象中渾濁，但水中總像是有一縷一縷可疑的陰影在飄蕩，頂真看，卻又看不到什么。

我耐心地等待著暗者醒轉。

不知是巧合還是怎的，暗者昏厥躺臥的地上恰好就是一個低洼之處，片刻功夫，泉水外涌，暗者的身下已積蓄了一洼泉水。

水面漸漸上升，暗者仍然一動不動。

但我感覺到好像有什么窸窸窣窣的動靜。

一朵半開的暗色花朵從暗者的袖口探出了頭，是“幽冥之路”。

花朵漸漸綻開，花朵下的藤蔓漸漸延展，朝著漫上來的泉水探頭探腦。

花瓣終于碰觸到了泉水，迫不及待地將整朵花浸入了泉水中，花朵入水，轟然盛放；而觸到泉水的藤蔓也倏然鋪展，瞬間就如絲網一般，鋪開在整個泉水中。

如果我可以冷笑的話，真想鋒利地笑出聲來。

這真是地獄之花碰到了惡泉之水，如魚得水，相得益彰！

不過，有一根弦始終是清醒的：為什么？為什么要大費周章讓我親眼目睹惡泉的復流？這是誰的主意？意欲何為呢？

被惡泉之水浸淫的“幽冥之路”如獲新生，蓬勃盛放，枝枝蔓蔓，花花朵朵，在泉水中閃爍著迷人詭異的光芒。然后，它們漸漸聚攏，將泉水中的暗者纏裹了起來。像是保護，又像是喚醒。

暗者終于睜開了眼睛。

當他發現泉眼中泉水仍在奔流，而身下的泉水已成規模，心中狂喜萬分。

他顧不上身上纏繞的花朵和枝蔓，翻身坐起，臉朝著一個方向，將手放在心窩處，嘴里急速地念叨著什么，像是感謝又像是祈求，聽不清楚。

惡泉。

泉水。

接下來——

——暗夜之淚！

我一陣激動。

成就血族王者的五物之一——暗夜之淚，從未離我如此之近！

暗者口中嗚嗚啦啦，時而低咽，時而高亢，完全不知道他在表達什么。

就在這時候，我警覺地感到暗者周圍有什么東西在慢慢靠近，而且不止一個。

一個。

兩個。

三個。

更多個……

全部是拖著灰暗翅膀，亂蓬蓬、臟兮兮的黑暗精靈！

（乖乖，光明精靈之王信知不知道，他的地盤上竟然藏匿了這么多黑暗精靈！）

他們縮頭縮腦，臉上卻帶著興奮，走走停停，朝著惡泉過來了。

我認出來兩個家伙，正是之前同暗者一起埋伏在草叢中、后來又將暗者丟下的那兩個黑暗精靈。

“我的天哪！天哪……”兩個之中的第二個，就是那個說話有些不客氣的黑暗精靈一邊朝暗者奔了過來，一邊嘴里嚷嚷著：“這就是傳說中的惡泉吧，竟然被你小子找到了……天哪……天哪……原來在這光明者的領地里，真的隱藏了一塊屬于我們暗者的領地！真的有一眼‘惡泉’存在！”

話語間，數個不知曾經埋伏在哪個角落里的黑暗精靈爭先恐后跳入了泉水中。

真令人無語。

這惡泉不過剛剛復流，這泉水也只是一個小小的水洼，哪里盛得了這些個暗者？

但他們已近瘋狂，也不知是誰，一把將惡泉復流的功臣，即與我同在的暗者，提溜到一邊，扔出了水洼，自己將身體和臉頰盡可能地浸入泉水中。

真是一群自私的蠢貨！

暗者并不著惱，被扔出來也就扔出來了，對著泉眼，繼續詛咒。

我無語。只能無語。

水洼中的黑暗精靈漸漸從興奮中緩過勁來，一個個都看向仿佛中了邪的、詛咒不停的暗者。

他們交換了眼神，離開了水洼，走到了泉眼旁的暗者身邊。

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數個黑暗精靈如同被感召，開始同暗者一起，從他們的口中涌動出憎惡和詛咒之語，應和著暗者，漸漸成了一股黑暗的洪流，那洪流像是生了眼睛，幻了身形，扭曲著、蜿蜒著，朝惡泉的泉眼中奔涌而去，沒入洞中。

泉水，奔涌得愈發肆意。

天地間充斥著烏壓壓的仇恨，我只是埋伏在暗者的心底，無形無影，但已覺窒息難耐——恨意，尤其是一個群體的恨意，竟能如此排山倒海、巨浪滔滔，讓干涸的泉眼復流，讓天地為之色變！

恨意，竟然能有如此巨大的能量！

無法回轉，亦無法消弭，集聚在天地間，將所有的“惡”全然喚醒，將朗朗晴空拖入無底深淵！

這，就是墮天想要的嗎？

這，就是眾生魔想要的嗎？

這，就是血族之王無涯想要的嗎？

我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

突然，身外的一切嘈雜驟然隱去，像是有一只巨大的手掌，一把將所有黑暗精靈制造出來的咒罵之聲攥入了手心。

一瞬間令人膽寒的寧靜。

寧靜之后，水花聲，驚嚇聲，逃竄聲……數個黑暗精靈從惡泉的水洼中奔逃而出，四散開去。

暗者，只留下了他一個，他的嘴仍在咒罵蠕動，但已經沒有了聲音。

他的手扶著光禿禿的石頭，慢慢轉過身來。

借著他的眼光，我看到了……

這下，我真的窒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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