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西北不安。”
御書房內說話的正是楚王的親舅舅當今的左相吳史巖,他原本因進言被周楚涵下令關押過,這才放出來不久,行事自然內斂了不少。
“哦?西北不安?左相如何知曉?”
周楚涵自從與太后冷戰以來,性情愈來愈難以捉摸,這次遇刺,好幾日不上朝,不說后宮妃嬪,連群臣也通通不見。
這風言風語似長了腿,傳聞喧囂塵上,然而沒有見到陛下前,誰也不能下結論。
陛下無論安好,這不露面始終不是好事啊。
吳史巖覷了一眼高高在上的周楚涵,前襟上張牙舞爪的金龍無端顯然上了些許冷漠,吳史巖收回了目光。
“陛下,老臣不敢隱瞞,楚王有異動,他與臣有書信來往。”吳史巖并未縮頭縮腦,直言不諱道。
“你可知這是何罪?”
周楚涵并未動怒,只是聲音愈發低沉。
“老臣知道,卻無愧于心,老臣從未有謀逆之心,老臣忠的不僅是陛下,更是大周。”吳史巖在朝中權柄漸移,分量也不必從前,只是作為一國之相,氣度卻是不見得因為此時失意而損耗半分。
“一面之詞。”
周楚涵的聲音顯然并未帶著喜怒,只淡淡道。
“老臣來不是為表忠心,只是將自己作為臣子的義務如實稟告陛下,陛下許久不上朝,朝臣不安,民心也不會安,還望陛下三思,小小異族并不值得陛下如此。”
三言兩語,就將今時大周的局勢道出。
周楚涵沉默不語。
吳史巖也不垂頭不語,偌大的御書房只聽見自己的平緩的呼吸聲。
“朕知道了。退下吧。”
如此輕描淡寫?
吳史巖心中一咯噔,難道……
呼吸有些遲重。
“怎么還不走?難不成還等著殉葬?”周楚涵的語氣有些輕快,吳史巖卻不敢以為這是玩笑,抬眸的瞬間就對上一雙深沉無比的眼眸,那里面浮動著難以言喻的光芒。
“陛下——”
這一聲情深意切。
吳史巖一顆心搖搖欲墜,重重磕跪在地。
“不必驚慌,退下吧。”
周楚涵面色無異。
帶人離去,周楚涵眉心沉了沉,“去喚扶余來。”
“主子,聽聞陛下今日見了左相。”
蘇姑姑入了寢殿時,卻見林蓁正拿起蘇繡正在仔細的織著,蘇繡針腳十分密集,若是出了一點差錯,便會生生毀了一塊好料子。
“這活還是奴婢來吧,對主子的眼睛不好。”
林蓁手中的絲線輕輕一扯,并未抬眸,只道,“靜心而已。”
“主子這幾日心浮氣躁,可是沒見著陛下的緣故?”蘇姑姑語氣很輕,又為林蓁挑了挑燭心,殿內的光似乎又亮了一些。
“一日沒見到陛下,本宮難以放心。”林蓁也不避諱,“不止本宮,你瞧著婉貴妃,德妃哪個能見得著陛下!”
“可是陛下今日見了左相,難道不是好消息?”蘇姑姑寬慰道。
“小小的行刺并未讓陛下這么久不露面,本宮擔心他……”這幾日心神不寧,總覺得事情不簡單,顧瑾陽托人傳了消息來,會保哥哥的平安到達漠北,可是她身邊竟有翕合族人,這次的行刺就是……
她怕,她許久不曾這般害怕了。
重生以來,她一直告訴自己要堅定,才能保滿門平安,她殫精竭慮,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然而卻無端陷入了這等困境。
周楚涵于她來講,不止是一國之君,也不止是一位女子所需要依靠的丈夫,更是她能安心的支撐。
如今,似乎一切在崩離。
她的手心全是汗岑岑的濕意。
“主子,你臉色不好,還是歇一歇吧!”蘇姑姑順手接過她手中的蘇繡,是為孩童繡的小老虎,雖然還未成形,到底也是憨態可掬,蘇姑姑瞧著也覺得很可愛。
“不必,本宮再好好靜一靜。”林蓁執拗,蘇姑姑也是沒法,剛嘆了一口氣,便見一道青影矗立在眼前。
來不及驚呼,對方一個眼色,她忙垂著頭退了出去,貼心的喚走了殿中的宮人。
林蓁不知不覺,直至手掌被對方有力的握住,熟悉的龍涎香襲入鼻中,眸中瞬間溢上了一層溫氳。
“陛——”
話語被淹沒在對方的狂風暴雨中,林蓁手中的蘇繡陡然跌落,她卻無暇顧及,她的心沉得厲害……
氣息漸平,林蓁垂眸不敢看向對方,滴答……
手中沾染上了一珠溫熱,林蓁低頭,瞬間抬起了驚恐的眸子。
“陛下……”
林蓁無端泄了心慌,她才看清他憔悴的厲害,眼底一片渾濁,鼻中淌出了一行血來,“來人……”
嘴輕而易舉的被捂住了,周楚涵的唇幾乎快吻上她的耳垂,輕輕道,“不礙事,不過是有些天干物燥罷了。”
“臣妾不信。”
林蓁心慌是真,不信也是真。
“呵呵,難不成皇后不信自己的姿色足以讓朕流鼻血?”這話說的太過輕挑,林蓁眉心一跳,“陛下。”
“別說話,靜心。”
說話間,周楚涵并未在意鼻中的血,胡亂的扯了方才得蘇繡帕子擦了擦,便緊緊摟住了林蓁的脖子,溫柔卻有力。
濃密的睫毛垂覆在臉上,難得的安靜。
林蓁心慌不假,卻貪戀此刻的平靜。
她不能慌。
也許真的沒有什么事。
對方的呼吸有些遲重,有力的心跳聲卻不假。
“蓁兒,我要你做幾件事……”
翌日。
陛下夜宿乾清宮的消息滿宮皆知。
更離奇的是陛下竟讓人把奏折都搬到了乾清宮,免了半月的早朝。
消息一出,朝臣們更是紛紛涌入宮中,烏泱泱的在乾清宮外跪倒了一大片。
這是誤國。
皇后身為國母,竟然不加勸阻,還吩咐宮人將乾清宮的宮門關上了。
也將一眾朝臣的哭喊的拒之門外。
朝臣們在乾清宮外跪了一宿,半夜還聽見乾清宮內琴音裊裊。
“陛下這是做什么!一世英名都要毀于一個女人手上了!”
“妖女亂國,陛下怎么能在女人這處流連忘返……”
“小心隔墻有耳啊,各位大人……”
吱——
乾清宮的大門開了。
“陛下有旨,請各位大人回去,若是再跪在此地,就通通去大理寺呆著吧。”
常貴兒的尖細的聲音響起。
禁軍便通通將此處圍了個水泄不通。
“各位大人請回吧!”
說是請,還不如說是押解差不多。
各位朝臣雖是怨言多,可是明晃晃的刀子亮在眼前,也不得不屈服啊。
“皇太后,太后到——”
終于二位太后不得不管,從宮中趕來,各位朝臣個個俯首一拜,痛哭流涕。
“胡鬧。”
皇太后在宮闈許久,不曾聽過如此荒唐之事。
也不得不出聲訓斥一番。
“皇太后息怒。”
到底是皇太后,在宮中也是頗有威信,加之陳銃也是她娘家的人,自然也不得不敬畏三分。
禁軍紛紛收回了武器,俯跪在地。
“開門。”
太后不怒自威,喝了一聲門口的常貴兒。
“太后,奴才,奴才不敢啊……”
常貴兒腿軟,一個趔趄在地,“陛下不許,奴才……”
“陛下是陛下,今日哀家就……”
“祖母,母后,你們回罷。”
周楚涵的聲音從乾清宮的門后傳來,不大卻擲地有聲。
“皇帝怎么不見哀家,難不成也是皇后蠱惑的嗎?”太后羽玉眉微挑,“皇帝不早朝,也不見朝臣,是何緣故?”
吱——
乾清宮門開了。
周楚涵攜手林蓁踱步而出,眸光從容,眸光掃過太后眼角的尾紋,在深宮中久了自然浸染了幾分深謀遠慮。
皇太后也由著姑姑攙扶而上,“皇帝是身體不適?”
這就是緩和了。
“皇祖母,母后不必憂心,朕一日為大周的皇帝,自然也會盡責盡力,明日就會早朝,回去罷。”周楚涵從前還是皇子時,就與二位太后不親近,不止太后,皇太后也看不透這位性子難以接近的皇子,如今短短一句,卻帶著不可置否的命令。
皇太后眸光如炬,淡掃過林蓁雍容的臉,“哀家老了,也累了,回宮。”
“恭送皇太后。”
周楚涵與林蓁默默對視,執手轉身。
“你是眼底真的沒有哀家了?”
太后的語氣幽幽,這時候方才的憤怒已然消散的無影無蹤。
“母后身體康健,朕時時放在心中。常貴兒,送太后回宮。”
腳步微停,便輕飄飄的拋下一句話。
“皇兒……”
這一聲呼喚徹底阻擋在乾清宮門外……
“陛下,你沒事吧?”
林蓁的手微微發抖,她不免緊緊的握著對方還尚有溫度的手。
“別怕。”
周楚涵的側臉投下一片溫柔的側影,“朕會護你的。”
“臣妾不懼,只是……”話未完,淚已落。
臉頰上輕撫過對方的指腹,緩緩摩挲,林蓁愈發貪戀,不免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你動作要快了。”
聲音輕柔,卻帶著不易察覺的肅殺。
“臣,臣妾做不到……”林蓁搖搖頭,臉頰上的溫度陡然若失。
林蓁眼疾手快,扶住了對方的臂膀,連同緩緩墜倒在地。
“陛下。”
林蓁告訴自己絕不能哭,可是重生前的絕望緊緊包裹著她,如墜冰窖。
“答應我。大周不可一日無君。”
周楚涵的神色異常堅毅,可是眼珠子上竟崩開了些許血珠。
林蓁的淚滴落在他的青袍上,周楚涵的手微微替她擦拭了些,“你不該如此軟弱。”
“臣妾只是普通女子罷了,若沒有了陛下,臣妾不敢想……”
林蓁覺得自己快要窒息,肚子也一陣絞痛,臉色青白了不少。
“噓。朕很開心,得你如此也就夠了……小時候朕渴望過一日的親情,無論是兄弟還是父母,朕都沒有,一日都沒有……若朕去了,怕也只有你是真心的罷,或許朕只是求你這一刻的真心罷……”
林蓁認識周楚涵的第一日起,就認定他城府太深,直至大婚,而后又在這宮中短短一年,她還來不及看清自己的心思,讓她仰望的人這樣倒下了?
不會,不會的,他這般心思,怎么可能會被人神不知鬼不覺的下毒,他不會不知道……
“陛下,臣妾與你真心。”
這一刻,再不遲疑,林蓁緊緊拉住了對方的手。
都是栓在稻草上的二人啊,如履薄冰,相似又相互取暖,若全是算計那便是騙人的,若沒有真心,又何故會今日的方寸大亂?
她明白了,可是明白的太晚了!
一直護她周全的人突然也要離她而去了嗎?
“臣,臣妾肚子痛……”
林蓁冷汗密密,眼前的人愈來愈模糊,終于昏倒了過去——
“陛下!”
林蓁一聲呼喚。
從睡夢中醒了過來。
蘇姑姑挑燈入了前,林蓁急道,“陛下呢?”
蘇姑姑臉色不明,只道,“主子昏睡了三日,德妃六個月的龍胎沒了,陛下震怒。”
“不,不,你快扶我去……”
林蓁急切道。
“主子,陛下有旨,主子身體不適,為保龍胎安康,直至生產前都不能出乾清宮。”蘇姑姑眸中皆是淚意,又堅定的搖了搖頭,
“你知道誰才是兇手!”
林蓁撫了撫肚子,四個月的胎兒穩固,仿佛昏倒前的痛楚都是錯覺。
“奴婢不知,只是聽聞婉貴妃收買了德妃身邊的貼身侍女,才下了毒手……”
蘇姑姑一板一眼的回道。
“你也相信?”
林蓁已然淚流滿面。
“主子,你何必為難自己,陛下已經處置了婉貴妃。”蘇姑姑又道,為林蓁擦拭了臉龐。
“處置?如何處置?”
林蓁忙抓住了蘇姑姑的手。
“太后勃然大怒,大半個朝堂都上書請求陛下廢了貴妃,陛下已然允了。”蘇姑姑垂下眼眸,不忍再看。
“陛下他……”
林蓁渾身冰涼,只道帝王家無情,只是他……
“陛下過一會就來看你。奴婢去將安胎藥端來。”
蘇姑姑垂淚,忙出了寢殿。
“顧公子知道嗎?”
林蓁的聲音幽幽。
蘇姑姑已然停下了腳步,“主子不知道嗎?顧將軍在德妃滑胎前就奉了陛下的旨意領了十萬騎兵去戍邊疆了。想來并不知道婉貴妃的變故。”
“本宮知道了。”
林蓁的掌心握了握,終究無力的垂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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