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長安的必經之路是臨仙鎮和嵐蒼山。
衛襄和尉遲嘉一踏上臨仙鎮的岸邊,就察覺出了如今的臨仙鎮很是蕭條。
從前那來來往往,絡繹不絕的修仙者少了很多,而靠著海的小半個鎮子,房屋坍塌成了一片一片的廢墟。
什么都不必問,衛襄都知道這是發生了什么——
必定是前兩次海水暴漲,臨仙鎮也遭了水患。
果不其然,他們從鎮子中間的大道上穿行而過的時候,兩邊的說話聲就很清晰地傳入了他們耳中。
“孫大叔,您那房子還要不要修起來啊?我們這邊幾個小娃娃要討生活,不如讓他們幫你修房子,賺幾文錢吧?”
“不修了不修了,頭次海嘯退了,我就趕緊把房子重修了,這才修到一半,海神又發怒了,這回我可是不修了,等等再說吧。”
被人叫住的老頭很快拒絕,很顯然,這是被前兩次海嘯給嚇到了。
那叫住老頭的中年人卻是不罷休,指著跟在他身邊的幾個孩子笑道:
“不會了,以后海神都不會發怒了——其實之前兩次,也不是海神發怒,是蓬萊門下那個妖女衛襄做怪,如今那妖女也被蓬萊逐出門下了,人人得而誅之,早就不知道逃竄到哪里去了,不會再出來禍害東海了,孫大叔放心!也算是施舍口飯給這幾個孩子吃!”
“不行不行,我還是再等等!”
“孫大叔別怕,我說真的,不信您看王老爺門外貼的告示,東海十大仙門都在追捕這個衛襄呢……”
兩人的說話聲漸漸被衛襄和尉遲嘉拋在身后。
衛襄冷哼道:
“看看,明明是你的錯,結果都算到我身上來了,都要抓我!”
“小姐姐別生氣,反正他們也抓不著!”
胖胖很有眼色,沒等尉遲嘉說什么,就連忙相勸。
不過它這個殷勤顯然獻得不是時候,狐貍精直接一爪子撓了上來:
“叛徒,少在這里和稀泥!”
知道了前因后果,狐貍精也覺得根本不是衛襄的錯,偏偏這天外飛來的黑鍋衛襄頂得牢靠無比。
尉遲嘉淡淡地看了一眼又要吵起來的兩個小妖怪,直接彎腰,向著衛襄深深一禮:
“是,這是我的錯,卻要襄襄替我受過,實在是對不住,我這就去跟他們說清楚。”
“你,你瘋了?”
衛襄目瞪口呆。
尉遲嘉卻不像是開玩笑,直接走回去走到了那中年男人面前,肅容道:
“東海海嘯之事與衛襄無關,是因為我的原因,東海才起了動蕩,你們以后,不許再將這件事歸結在衛襄的身上,也不許再說她是妖女。”
“你?你是……”
那中年男人嚇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卻又瞇起眼睛打量了尉遲嘉一會兒,然后轉過身,連滾帶爬地逃了:
“我,我胡說的,仙長不要放在心上,仙長饒命!”
被留在原地的孫老頭莫名其妙,也跟著打量了一番尉遲嘉,面色大驚:
“原來是你!那次將萬老三打得滿地找牙的人就是你!”
一邊喊也一邊跟著那中年男人連滾帶爬地跑了。
只剩下中年男子帶來的那幾個孩子木呆呆地看著尉遲嘉一瞬,也大叫了一聲跑遠了。
原本就行人寥寥無幾的街道上又只剩下目瞪口呆的衛襄和面色嚴肅的尉遲嘉兩人。
“這,這也太欺負人了!”
目瞪口呆了半晌,衛襄終于在四周的安靜中冒出這么一句話。
她背了這么大的黑鍋,但是沒有人肯聽她辯解一個字,就直接憑著謠言將她釘死在柱子上,喊打喊殺。
尉遲嘉光明正大告訴那些人是他的緣故,卻根本沒人在意!
這太不公平了,太欺負人了!
“這不是欺負人,這是欺軟怕硬。”
尉遲嘉回過頭,走到了衛襄身邊:
“那么襄襄你現在知道你該做什么了吧?”
欺軟怕硬……所以變得更硬,讓那些人欺不動?
一瞬間,衛襄仿佛覺得站在自己面前的男子身上籠罩著圣佛之光——
因為,她在這一瞬間醍醐灌頂。
她不是沒有成為過人人喊打的禍患,那時候,她還是大周長安城中無憂無慮的衛國公府二小姐。
跟人起了爭執,把別人的腿打斷,然后扔在大街上,留下一句“我打的,有事兒沖我來”就沒心沒肺轉身走人的衛襄。
但很少有人真的敢來找她討公道,為什么?
因為她是宮里宮外都被人護著的衛國公府二小姐衛襄啊,她有強橫的背景,有堅實的靠山。
所以即使她真的做了惡事,也沒有人敢跟她對著來。
就如同此刻的尉遲嘉,他在臨仙鎮這些人眼里,是個一腳能把萬老三踢飛出去的惡人,即使他站在這些人面前明說自己就是引起東海海水動蕩的罪魁禍首,那些人也是先驚懼害怕,等逃走之后,說不定還會覺得尉遲嘉說這話是有病。
或者說,今天說這話的人換成是聽濤那老賊,或者師父,也同樣沒人敢隨意應聲。
唯有自己,在長安城成為一霸那是因為背后有人,在這東海,的確是人人可捏的軟柿子。
因為她衛襄本身,就是個一無是處的弱者,誰能都隨心所欲地將屎盆子往她頭上扣。
所以,除了變強,帶著一身無人敢惹的光芒歸來,重新做回那個看誰不順眼就打斷他腿的衛襄,她還有別的選擇嗎?
沒有。
畢竟抱怨和跳腳,屁用沒有。
衛襄一本正經地朝著尉遲嘉深深一躬,行了個禮:
“多謝尉遲高僧點化,我懂了。”
“咚!”
正在打鬧的胖胖和狐貍精齊齊掉到了地上。
尉遲嘉微微搖頭,粲然一笑,口吻認真:
“襄襄說笑了,我可不做和尚,做了和尚,可還怎么娶你呢?”
“不不不,我是要成仙的,我不嫁人。”
衛襄也很認真地說道。
千里蒼茫的嵐蒼山,飛鳥難度,但對于衛襄來說,已經是熟的不能再熟悉的路了。
她也沒讓尉遲嘉帶著她飛,腳踏實地,一步一步地翻山越嶺。
胖胖這次沒有探親的打算,也就沒有再露面,直接和狐貍精掛在衛襄身上的小包袱里面嘀咕:
“我跟你說,不是我要當叛徒,你想啊,雖然小姐姐和姐夫現在都是海之領主了,聽起來很厲害的樣子,可這海之領主和海之領主是不一樣的。譬如小姐姐,啥也不會,譬如姐夫,啥都會。你說我不幫小姐姐說說好話,萬一姐夫真的惱了,她找誰去?”
“說來說去,你還是為自己打算吧?”
狐貍精嫵媚的細長眼睛橫了胖胖一眼,嘆氣道:
“從前人都說狗仗人勢,可憐你這成了小仙子的鎮魂獸,卻是一點兒勢也仗不上,還得如此低調,委屈了吧?”
狗仗人勢……這話雖然難聽,可要是能仗點兒小姐姐的勢,自己被當成小貓小狗,也行啊。
但這話不好明說。
胖胖訕訕地否認:
“哪有啊,我還不是擔心小姐姐,畢竟,咱們現在人人喊打,一切都只能仰仗姐夫了……”
“那你大可放心,尉遲世子是不會生小姐姐的氣的。”
“為什么?”胖胖不解。
它跟同族之間的關系再好,為了一塊肉脯都是要翻臉的。
狐貍精鄙夷不已: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尉遲世子對小仙子的深情,你這小妖怪不懂!”
“你才不懂呢,說得好像你自己不是小妖怪一樣,哼,我可是神獸!”
兩小只又嘰嘰喳喳地吵了起來,衛襄也無心理會,她在想翻過嵐蒼山之后的事情。
“我們到時候不買馬了吧?既然是要游歷四海,那就一步步走吧。”
衛襄如此說道。
尉遲嘉沉吟片刻,搖頭:
“我們還是盡快回長安吧。”
“為什么?”
尉遲嘉神色間難得幾分黯然:
“我怕東海的消息,已經傳到了長安。柱國公府沒什么可擔心的,只是衛國公府……萬一皇上頂不住壓力,就不好說了。”
衛襄一愣,很快明白過來。
之前姐夫能因為姨母的事情,直接下旨與扶桑為敵,一面是為了姨母,為了他身為大周皇帝的尊嚴,另一方面,也不過是因為扶桑已經陷入困境,是個好拿捏的軟柿子了而已。
但如今,陷入困境,人人都能捏一把的軟柿子成了她衛襄,那么面對東海那么多仙門的壓力,姐夫還能保持凡間帝王的威嚴嗎?
只可憐她的家人……還是時刻會被她所累。
“那就盡快回到長安吧。”
衛襄迎著嵐蒼山冰寒刺骨的山風,凝神說道。
十日之后,衛襄終于再次踏上了長安城的土地。
晨曦微露之時,她就踏進了衛國公府的大門。
“二小姐回來了,二小姐回來了!”
丫鬟仆婦驚喜的叫聲在正院里響起來,內室里片刻的忙亂之后,發髻尚未梳好的衛國公夫人就迎了出來。
“襄襄,怎么這么快就又回來了?怎么也沒提前說一聲?一路上累不累?餓不餓?”
清晨陽光微微的金芒中,衛國公夫人又驚又喜,一把抱住女兒連聲問道。
寬敞整潔的庭院,院子里葳蕤盛開的秋菊,驚喜不已的娘親,還有立于廊下,面帶微笑,挺著孕肚的嫂嫂。
一切都和之前一樣,一切也都是她想象期盼中的模樣。
衛襄心口提著的那口氣,一下子就舒展出來了。
“娘親問得太快,我可先答哪一個好?”
衛襄笑嘻嘻地挽著母親的手臂往回走:
“師父放我回來多住些日子,以后可以多陪娘親和爹爹一些日子,累倒是不累,就是餓了……娘親不知道,離了長安,我就什么好東西都吃不到了……見過嫂嫂,辛苦嫂嫂這么早就要來向娘親請安……”
“母親說了多次叫我不要起這么早的,是我自己醒得早,又無事可做,索性來陪著母親用早膳……襄襄回來的正好,咱們一起用早膳,等父親和你哥哥下朝回來,再為你接風洗塵……”
明艷少婦笑吟吟的聲音也隨著進去了。
正院里的氣氛頓時歡喜又融洽。
“阿彌陀佛,二小姐總算活著回來了!”
一個仆婦站在角落的一棵花樹下念了句佛。
身后立刻就有人在她肩頭上拍了一下:
“混說什么,小心壞了夫人的好心情,攆你出去!”
那仆婦嚇得再也不敢作聲,匆匆地出去了。
柱國公府,滿頭銀發的柱國公太夫人比尉遲嘉走的時候又蒼老了一些。
自從孫兒離開長安之后,她衰老的速度就一日日地加快了。
這個不用人說,只看著此時坐在她面前的孫兒眼中淡淡的憐憫,她就明白了。
可她這樣一個即將入土的垂暮老婦,她要憐憫干什么?
她想要的是活生生的重孫子,是柱國公府得以延續的血脈啊!
柱國公太夫人在尉遲嘉行過禮之后,就干脆地表達了自己的這一愿望:
“從前種種,如今我什么也不想說了,衛襄好與不好,我也不想計較了,趁著你這次回來,將你和衛襄的親事辦了吧,也省得你再怨憤于我。”
“祖母,肯讓我迎娶襄襄了?為何?”
尉遲嘉微微挑眉,俊美的臉上透露著質疑。
這可是自己的親孫子,親的!
如今居然還是為了那個衛襄質疑自己!
柱國公太夫人只覺得心口痛,好不容易握著心口緩過一口氣來,才暗暗咬牙道:
“你都為了那衛襄鬧到這個份兒上,都為了她棄我于不顧了,我還能如何?我認命了不行嗎?”
說了一句之后,又忍不住悲愴,語氣中帶了哀求:
“嘉兒,你想想,祖母還有幾年好活?祖母對你,再也沒有別的念頭了,只盼著,能在我閉眼之前,看到重孫,這樣到了地底下,我也能有臉見你的祖父和你爹娘!”
形容憔悴的老婦人苦苦哀求,很是令人動容。
但尉遲嘉沉默了一瞬之后,也只是淡淡道:
“孫兒多謝祖母體諒——這件事,還是等我進宮面見皇上回來之后,再說吧。”
“面見皇上?”
柱國公太夫人點點頭,神情總算有了幾分欣慰:
“是啊,你很該去見見皇上,讓皇上下一道賜婚的圣旨,也體面些,以后你們二人就留在長安好好過日子,只要祖母能常常見到你,也就安心了。”
尉遲嘉皺眉:
“祖母怎么知道我們會留在長安?”
尉遲嘉的狐疑看在柱國公太夫人眼里,她的語氣不由得尖刻起來:
“怎么,衛襄已經被逐出師門了,她不留在長安,還能去哪里?她是要回去送死嗎?”
原來,這件事真的已經傳到長安了啊。
尉遲嘉抬頭,冷冷地看了一眼神情憤憤的祖母,轉身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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