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山風隨著太陽慢慢西轉,越來越寒意逼人地凜冽。
衛襄和尉遲嘉祭拜過孝慈太后再次返回的時候,白翼已經徹底恢復了平靜。
衛襄很是善解人意地沒有追問,恭敬地朝著武烈皇帝的墓碑行禮叩拜之后,才轉頭看著白翼:
“白翼師兄,接下來,你想去哪里?”
白翼的神情又恢復了從前的淡漠如冰,朝著皇城的方向的望了望,淡淡地道:
“我想去看看老朋友。”
“老朋友?你確定,你當年的那些老朋友,都還健在嗎?”
衛襄頗覺得不可思議。
白翼眼底一層暗芒閃過:
“就算他們已經埋入了黃土,就算他們已經垂垂老矣,我也是要去看看的。”
這……衛襄瞬間忐忑,難道白翼師兄還是沒有放下心底的仇恨?
她眼睛轉了轉,想了個主意拖延時間:
“不如這樣吧,白翼師兄,這么多年過去了,你的那些老朋友如今肯定已經散落四方了,不如咱們先回去休息,隨后我跟皇上打聽打聽他們住在哪里,你再去探望不遲……”
“不必了,我知道他們住在哪里。”
“你知道?”衛襄瞪大了眼睛。
白翼點點頭,卻不再說話,徑直轉身朝著山下走去。
衛襄急了,就要追上去,卻被尉遲嘉拽住了:
“襄襄不必著急,白翼師兄應該只是想去御獸園看看。”
“御獸園?御獸園有什么好看的……”
衛襄說到一半,就停住了。
御獸園,是啊,白翼師兄在長安的那些日子,是住在御獸園的。
而所謂的老朋友,大概就是老仇人吧?
就是不知道除了自己爹爹這樣的幼年手欠熊孩子,還有哪些人了。
衛襄想了想,還是追了上去:
“那我們也得跟著啊,萬一他一個不順心在御獸園大開殺戒怎么辦?”
“放心,他不會的。”
“你怎么知道?”
“他要是一早準備大開殺戒,就不會來這里。”
“我不太懂……”
“不懂就對了,以后,你也不需要懂。”
尉遲嘉笑了笑,說道。
他喜歡的女子,除了他的心思,誰也心思也無需懂。
大周的御獸園,最為鼎盛的時期是在武烈皇帝時期,因為武烈皇帝喜好征戰,南征北伐,無論是遙遠的毗陵和南離,還是周邊的附屬小國,無不戰戰兢兢,朝貢之事更是用心,從不敢藏私。
再加上武烈皇帝性好獵奇,天下各方的奇珍就成了朝貢的首選,各國都將疆域中所有的珍禽異獸送到了長安。
那時的大周王公貴族也是最為有見識的,虎豹豺狼這些兇獸,已經是凡品了,唯有巨象和獅子孔雀之類十足罕見的,能讓他們嘖嘖稱奇。
后來更多了白翼與白虎白鹿三個祥瑞入住,管理御獸園的官員,一時身價倍增,從無人理會到了時常可以對奏御前的地步。
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武烈皇帝駕崩,圣德皇帝上位之后,御獸園就又變得門庭冷落了。
因為圣德皇帝喜文厭武,對這些禽獸之類更是沒什么興趣,曾經盛極一時的御獸園又漸漸地沒落了,恢復了從前偶爾供皇家消遣的微末地位。
及至如今的皇帝登基,更是無心享樂,御獸園里也就只剩下了些尋常的飛禽走獸。
所以他們陪著白翼在御獸園里轉了一圈兒之后,略略放心。
如今負責御獸園的官員剛剛年過三十,原本在大名鼎鼎的柱國公和護國公主面前,就大氣兒都不敢喘,此時再看看白翼這駭人的相貌,更是戰戰兢兢。
他小心翼翼地介紹著:
“……咱們御獸園如今都是些小獅子小老虎,沒什么看頭,唯有去年地方上送來的一對白鶴尚且有些意趣,下官這就帶諸位大人去看看……”
白翼站住腳,看著鳥舍中的那一對正邁著細長的腿閑庭散步的白鶴,皺眉道:
“先前的那些年紀大一些的呢?都沒有了嗎?”
“沒,沒有了,這些飛禽走獸,原本有很多在長安就水土不服,不易養活,再說禽獸之類,又不比人類長壽,往往能活個一二十年,就算不錯了。如今咱們這御獸園中,年紀最大的,就是一只老虎,也不過二十多歲,都已經老得不成樣子了,大人可要去看看?”
二十多歲……那老虎肯定跟白翼師兄不認識。
衛襄正要開口拒絕,卻聽白翼淡淡的聲音響起:
“那就去看看吧。”
“好好,大人這邊請!”
衛襄:……
她扯扯尉遲嘉的衣袖:
“白翼師兄不會是跟從前的某只老虎有仇,如今要找人家的子孫報仇吧?”
“這……去看看就知道了。”
尉遲嘉牽著衛襄的手,邁步向前。
那是一只很老的老虎,利齒脫落,毛發干枯。
御獸園的人見它老了,也早就歇了好好照料的心思,基本上是任由它自生自滅。
曾經威風凜凜的百獸之王此刻趴在籠子里有氣無力地看著籠子外面的人,一眼看上去就讓人覺得心酸可憐。
管理御獸園的官員見到這樣狀況,很是驚慌,唯恐眼前這三人大發雷霆。
不過白翼什么都沒有說。
他只是伸出手,從籠子的柵欄里穿過去,放在了老虎的額頭上。
官員在旁邊驚恐地叫了起來:
“大人小心,別傷著您!”
但不知道是這只老虎實在太老了,老得即使有人觸碰它,它也根本不想動彈,還是因為白翼的手掌有什么神奇的力量,它居然沒有絲毫的憤怒,就那樣靜靜地趴在那里,一雙半睜半閉的眼睛看著白翼,與他長久地對視,一動也不動。
“這……大人真乃神人也!”
官員和旁邊的隨從膽戰心驚地感嘆道。
衛襄和尉遲嘉倒是沒那么驚訝,因為年久成精的動物,他們這些仙門弟子至少都是有一些溝通之能的。
真正讓他們覺得驚訝的,是那只老虎的反應。
老虎渾濁的眼眸中漸漸沁出了水光,然后它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再然后,就是冗長而沒有盡頭的寂靜。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平日里照料這只老虎的人才戰戰兢兢地上前,手里的棍子朝著老虎身上戳了戳。
老虎一動沒動。
再一摸,涼了。
“死,死了……”
那人兩眼發直,看著白翼的眼神如同看著妖魔鬼怪——
這什么人啊,老虎被他摸一下,就給摸死了,那他要是摸一下人……
他直接扔了手里的棍子,遠遠地跑開了。
白翼收回手,轉過身來,朝著那人笑了:
“對,就是這個眼神,雖然人不一樣了,但你們看我的眼神,真是一模一樣。不過你不用害怕,我只是覺得它這樣太受罪了,幫它從這個世間解脫而已。”
“是是是,大人……大人也是好心……”
那人一邊發抖,一邊擠出笑容。
白翼點點頭:
“知道我是好心就好,那現在,我跟你們打聽個人。”
“您說,您說!”
“王英。”
御獸園后面的小院子里,西風蕭瑟,殘葉遍地。
一片荒蕪破敗中,一個耄耋老人正顫巍巍地拄著根破棍子,吃著碗里的冰涼的剩飯。
還沒吃幾口,碗就被人從手中奪走扔在了地上。
“別吃了,快來參見大人!”
“我,我的飯……”
老人似乎完全聽不懂,伸手就要去搶回自己的飯,卻被腳下堆積的落葉絆了一下,直接摔倒在了地上。
但是摔倒的疼痛似乎抵不過肚腹的饑餓,他嗓子里發出低沉嘶啞的喊聲,還是努力去夠那碗飯。
白翼冷冷地站在院子的門口,看著那個渾身臟亂的人,看著他如同一只在泥里掙扎的蟲子一般狼狽可憐,很久,才邁步走了過去。
然后他從那個人的面前拿走了碗,扔到了更遠的地方,然后伸出手,在那人眼前拂了拂:
“王英,睜開眼睛,看著我。”
匍匐在地上的人艱難地抬起頭,長久以來已經沒有辦法看清眼前事物的雙眼,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站在自己面前的人。
“你是……”
他瞇了瞇眼睛,一時居然想不起來眼前這個形容怪異的人是誰。
白翼撩起衣擺,在他面前蹲了下來,笑容冰冷:
“那天晚上,是你鎖的門,對嗎?”
“鎖門……是你,是你!”
風燭殘年的老人神情一僵,繼而驚恐地低呼出聲,掙扎著爬起來快速向后退去,像是看到了世間最可怕的東西。
“怎么,怕了?”
白翼站起來,跟了過去。
老人退到墻角,終于無路可退,他只能抬頭,沖著眼前的人兇狠地嘶喊:
“你已經死了,你早就死了,為什么還要回來!我告訴你,我是人,你是鬼,你休想帶走我!”
“我要是想死,我可以自己死,但你憑什么自作主張,來取走我的性命?”白翼血色的眸子中仿佛又燃起那晚的大火,咬牙質問。
“因為,因為你不死,我就要死……”
瀕臨崩潰的老人捂住臉,高聲辯解:
“我是什么人啊,我能決定你的生死?我不過是一個御獸園的奴婢,一個喂養牲畜的奴婢!我不要你死,別人就要我死,我只是想活下去,活下去而已……”
“那你現在這樣活著,滿意了嗎?”
“我不滿意,我一點都不滿意!可我生來就是奴婢,我有什么辦法?你看看我,你看看我,難道你以為我過得很好嗎?”
老人放下手,情緒激烈地指著自己溝壑遍布的臉:
“你看看我,我已經成了這個樣子!你再看看你自己,你仍舊青春年少,你還有什么不滿意?你不要記恨我,那不是我的錯,不是我要你死!你要是記恨我,那是你自己想不開,是你自己想不明白!”
“我想不開?我想不明白?”
白翼沒有再看眼前這個已經不像人的人,而是后退一步,喃喃將這話重復了一遍,眼底有些凄涼:
“所以,我恨了這么多年,是我自己想不開?”
“就是你自己想不開——你現在已經是天上的云了,而我只是掙扎在你腳下的泥!你何必還要苦苦來踐踏,難道將我踩得更深一些,當年的事情就能改變嗎?”
斜暉脈脈,掃過院子里的風更冷了。
那個老人哭嚎著說完這些話,就縮在了墻角里。
而白翼,再也沒有動,也沒有再說話,仿佛在風中化作了一尊石像。
走出御獸園大門的時候,衛襄還是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她聽得出來,那個叫王英的人,必定是當年曾經害過白翼師兄的人,可是白翼師兄為什么就這么輕易的放過他了呢?
難不成,還有什么后招?
于是她攔住了白翼:
“白翼師兄,你,你就這么放過他了?”
“那照你的意思呢?我應該直接把他弄死?”
白翼停下腳步,血色眼眸看著衛襄。
衛襄立刻低下頭: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就是想知道,白翼師兄,你,有沒有過了你自己心里的這個坎?畢竟咱們仙門弟子,心魔不除,日后總歸是大患。”
“你看得出來我心魔未除?”白翼蹙眉,驚訝道。
衛襄默默的翻了個白眼:
“白翼師兄,我雖然有些笨,但我又不蠢,你從昨日到今日,明顯就不對嘛,這都算不上心魔,那什么才是心魔呢?”
“原來我竟然表現的這么明顯嗎?”
白翼點點頭,大步朝著御獸園外走去:
“好,如你所說,我的確是帶著心魔回到長安的,但此刻,我的心魔,已經不存在了。”
“能給我講講你是怎么化解掉自己的心魔的嗎?我剛剛什么都沒感覺到呢!”
聽到白翼說他自己心魔已除,衛襄立刻高興起來,追了上去問道。
白翼倒也沒有隱瞞,直言道:
“因為我雖然沒有動手,但我已經看到了仇人凄慘的下場——他們要么已經埋入黃土,要么就像那個人一樣,人不人鬼不鬼,在這個世間茍延殘喘,而我——”
白翼張開雙臂,寬大的衣袖在寒風中獵獵作響,從頭到腳透露著一種如釋重負和慶幸:
“我雖然出生不幸,但我也曾遇到了一個真心為我好的人,我最終能夠逃過歲月的摧殘,容顏不老,修為有成,變成了如今的我。”
“我不想對不起那個真心為我好的人,我也不想,對不起辛辛苦苦修煉到如今的自己。”
“天地浩瀚,我終究能夠像日月星辰一般長存于世,所以,我為何還要跟這些螻蟻過不去?他們,已經不配再被我放在眼中了。”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微信關注“優讀文學”看小說,聊人生,尋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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