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襄從須彌山離開的時候,晨霧還未散去,但是倚仗著神明之體的優勢,落塵的那些話也足以讓她明白,真正的涅磐重生是怎么一回事。
跟那個修羅界的女子比起來,朝陽自出生以后,就太過順利,即使是被修羅界的那個女子如此對待,性格上也并沒有什么明顯的改變。
什么一往無前的勇氣,什么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意念,對朝陽來說都是不存在的。
即使她能為朝陽鋪好一千條一萬條路,也抵不上朝陽自己內心的強大。
衛襄焦躁不堪的內心終于平靜下來,她決定回去之后就跟師父辭行,前往長安。
只是于海上的薄霧中回首的剎那,望見山間那個年輕和尚孤零零的身影,衛襄心頭的難過依舊如同翻山倒海一般襲來。
“尉遲嘉……我總覺得,他并沒有忘記從前……而我,卻是用我們所有的從前,換了這一絲感悟……是我對不住他。”
衛襄低低地說完,滿眼的憂傷再也遮擋不住。
“臥槽,快回去,這女人現在說這話,簡直就是在找死,尉遲嘉一定會吃醋發飆的!”
剛剛醒過來,準備出來看看熱鬧的小白貓,剛探了個頭,就聽見衛襄這么說,趕緊又竄了回去。
胖胖和朱雀一聽,也準備逃跑,但是兩人支起耳朵聽了半天也沒聽到尉遲嘉發飆。
往日里的醋壇子大魔王,此時聽到自己的妻子說出這樣疑似懷念從前的話,并沒有生氣,也沒有憤怒。
曾經的那個小和尚,縱然有千萬分不是,也曾送給了襄襄一件萬佛衣,而在前世,也正是那件萬佛衣,護佑著他跋涉千里,最終將襄襄的骨灰送歸語凝海,最終得來這一線重生的機會。
所以他今生縱然是對小和尚種種防備警惕,卻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對他下手。
此時感受到衛襄心里的難過,他也并沒有曾經看到她和落塵在一起相處時那般的嫉妒——
襄襄已然與他成親,為他生子,而落塵,注定了只是他們漫長生命中的一個過客,還有什么好嫉妒的呢?
真要說嫉妒,應該是那個假裝忘卻一切的小和尚嫉妒他才對。
尉遲嘉就這樣在心里說服了自己,然后伸手將衛襄攬入了懷中,在海上的晨霧中溫柔地撫摸她的頭頂,開解她的悲傷:
“從前的那些事,并不能都怪你,落塵他生來就是佛門中人,遇見你,或許只是他的一次劫難,如今他自己已經渡過去了,襄襄也該放下才是。”
或許是尉遲嘉的聲音帶著某種魔力,又或許是尉遲嘉說這話的確有道理,衛襄聽了尉遲嘉的開解,心情陡然好了很多。
她在尉遲嘉懷里抬起頭,最后望了一眼須彌山。
年輕的和尚已經轉身離去,僧袍在林間輕輕飄搖,仿若人間的一切,已經和他再也沒有關系。
“放下……他已經放下了,我也的確應該放下了……”
尉遲嘉說得對,遇上她,是落塵成佛路上的一個劫,現在這個劫落塵已經渡過去了,她若是再念著不放,說不定又是害人害己一場。
須臾之后,一藍一紫兩道身影翩躚地往蓬萊方向而去,很快消失在海天之間。
走在山間的年輕和尚這才回頭看了一眼空茫茫的海面,眼底的平靜龜裂四散,又于波瀾涌動之間重新平復。
“如何,可曾死心了?”
老和尚從山間走出,將徒弟所有的情緒變化都盡收眼底,最終問出這句話之時,還是帶著幾分恨鐵不成鋼的疾言厲色。
但是落塵的眉宇間卻再也沒有了從前的那縷淡淡的愁緒,他的目光平和,笑容安靜,朝著師父雙手合十行禮:
“多謝師父一直對我百般提點,如今徒兒已然知道,自己要走的,是什么樣的一條路了。”
“什么路?”
老和尚頓時緊張起來,難不成徒弟到現在都還不死心?
但是徒弟的神情看起來又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兒。
落塵沒將師父的緊張放在心上,他回頭看著遠處的蒼茫大海,如同看著自己那迷迷茫茫的前半生。
而天邊破云而出的一輪紅日,正如他此刻心頭亮起的那盞燈。
海上朝陽耀眼的金光穿透朝霧,落在他的身上,千條萬縷的佛光在他身上一絲一絲地聚攏。
“師父,我一直以來,總以為身為佛門弟子,只有四大皆空才能有所成,所以我痛恨自己的六根不凈,卻又無能為力,日日煎熬,卻又不甘不愿。但如今,我決定不再為難自己。惦念便是惦念,忘不了便是忘不了,我不求我自己凡心盡去,但求我心中有佛,人生無悔。她于我來說,已經是人生遠行客,永遠不會停留在我身邊,但我卻甘愿成佛,只為將來在這人世間,能夠看她平安喜樂。”
“這……這不可能!你既忘不了,又如何能成佛?”
老和尚駭然地看著自己徒弟身上越來越明顯的佛光,驚訝之下根本不能相信——
之前那么多年,徒弟的修為毫無寸進,固然是因為他內心不甘,六根不凈,可此番他仍是難以忘卻,又如何能成佛?
如果真的是這樣便可成佛,那這天底下的佛門弟子,苦守戒律,清修一生,又都算什么?
但無論他如何驚訝,如何難以置信,落塵身上的佛光還是越來越盛,灼灼耀目,昭示著他的心結已去,進境突破的事實。
良久之后,落塵回過頭來,看著面容蒼老,神情震驚的師父,眼中不由得生了悲憫。
他的前半生,都在為難自己,師父又何嘗不是在為難他自己?
“師父,世間一切,順其自然吧,既然想要成佛,便要將自己當成佛,不可渡便不渡,何苦為難佛?不刻意放下,有時候,也是一種放下。”
“不可渡便不渡,何苦為難佛?哈哈哈,哈哈哈,何苦為難,我何苦為難啊……我何苦為難啊……你失去過什么,我又失去過什么……我的父母,我的胞妹,我的仇,我的恨……原來我片刻都不曾放下……我也放不下啊,我放不下……”
老和尚怔然望著自己的徒弟良久,忽然癲狂一般大笑了起來,笑完了又伏地痛哭起來。
落塵沒有像從前那般面對癲狂的師父之時手足無措,他在師父身邊坐下,默默地攙扶著師父,任憑師父以狂笑痛哭發泄他心頭的苦楚。
人生在世,即使能夠超脫凡塵,也難以真正離于愛恨。
既然放不下,那便不放了吧。
沒過幾日,正在蓬萊忙著帶徒孫的德山老頭就聽到了一個好消息,并且頗為高興地前去和萊蕪分享喜悅:
“真一那個老禿驢,不知道得了什么造化,近日居然解了心中魔障,帶著徒弟閉關去了,這不,來我們蓬萊借人,讓我們在他們師徒閉關期間,去給他們看守門戶!”
“師徒二人一同閉關去了?”
萊蕪聽見這個消息也是吃驚不小:
“那這師徒二人可是得了什么大造化?”
“那當然,就憑著那師徒二人的別扭性子,要靠他們自己,就算再在須彌山上窩個幾十年,也不可能悟透人生,這一次他們能有這樣的進境,全靠襄襄!哼,我就看從此以后,還有誰敢說我小徒弟是個草包,我小徒弟就這么走一圈他們須彌,就能點化兩頭犟驢!”
德山老頭這會兒的嗓門格外響亮,神情間充滿自豪,萊蕪除了看得目瞪口呆,還覺得自己一頭霧水。
“那襄襄,到底是怎么點化他們的?”萊蕪很快問道。
這一問,德山老頭倒是愣住了:
“這個,這個……這個我也不知道啊,真一那老和尚就跟我說了這么多,別的沒說,要不,我把襄襄叫回來問問?”
“行,叫回來問問吧。”
萊蕪是真的很想知道,真一大師那么一個固執的人,衛襄到底是如何點化的?
畢竟衛襄現在是神明了,萬一真有什么與常人不同的修行感悟呢?
德山老頭看著師弟嚴肅的神情,驀然反應過來自己這回替徒弟吹得這個牛可能吹得有些大了。
但是,在他硬著頭皮召喚了一番徒弟之后,他卻察覺到了不對勁:
“咦,衛襄呢?人呢?我怎么在混沌界感應不到她了?臥槽,這個孽障,不會又去別的界給我闖禍去了吧?”
事實證明,可憐的德山老頭這輩子就是個不能炫耀小徒弟的命,就這么短短幾天的功夫,衛襄的確已經不在混沌界了。
當日回蓬萊之后,衛襄就馬不停蹄地帶著相關人等趕去了長安。
等到了長安之后才發現,她一路上盤算的那些改變朝陽公主性格的辦法,一個都沒能用上,因為朝陽公主她,病了。
而且這病還不是普通的病,是瘟疫。
這場瘟疫,自朝陽公主身上而起,先是宮中的宮人內侍先后病倒,后來則是很快傳向民間,沒出幾日,長安城的百姓十個病了五六個,直至衛襄趕到的時候,還有向城外擴散的跡象。
而衛襄這會兒才猛然想起來,朝陽的魂魄與那修羅界女子的魂魄是相連的,既然那修羅界的女子被瘟神算計了,就算朝陽遠在萬里之外,也難免受影響。
也幸好朝陽與那修羅界女子只是魂魄有所牽絆,這場疫病才沒有要了朝陽和長安百姓的命,大部分染了疫病的人都是上吐下瀉,昏迷不醒。
帝后二人既擔心女兒,又憂心天下,要不是衛襄曾經給他們吃過靈丹,估計這回也是扛不過去,饒是如此,在重重憂患之下,兩人也是心力交瘁。
所以衛襄一出現,向來堅強的皇后衛錦就再也撐不住了,抱著妹妹潸然淚下:
“襄襄,只要能救朝陽的性命,能救大周百姓的性命,我是什么都愿意做的,只求你想想辦法,救救他們!”
面對哭泣的姐姐,衛襄打死也沒敢說出真相,怕說出來姐姐會把她給揍一頓。
衛襄只得好生安慰了一番姐姐,然后將對付瘟疫的方子貢獻了出來,在姐姐和姐夫萬分感激的眼神中,心虛地躲進混元鼎中召喚瘟神了。
瘟神這個家伙也真是的,事情搞完了,也沒說收收尾,結果把姐姐姐夫他們給為難成這樣,實在是欠揍得很。
可是這一次,無論衛襄怎么召喚,瘟神都沒有回應。
衛襄頓時就察覺到了不妙:
“怎么回事,他是不是心虛不敢見我?還是說他在那邊被人給造反了,被人給干掉了?”
修羅界既然能被稱為修羅界,那就說明那邊的人都不是吃素的。當然,這一點大家也都已經見證過了,所以一想到瘟神是單槍匹馬過去的,衛襄就很擔心。
可辰光很快就否定了她的這種擔心:
“這不可能,我沒感覺到哪里不舒服,反而覺得靈力充沛,這說明,瘟神在那邊肯定活得好好的。”
“既然活得好好的,卻不肯回應我,難不成……他想造我的反啊?”
衛襄很快做出了這種不祥的猜測。
“這不能……小仙子你往好的地方想想,萬一他不是想造你的反,而是,被人給封印了呢?”
辰光趕緊替瘟神辯解。
衛襄被辰光這話說的頗為苦笑不得:
“還往好的地方想想,被人封印了算什么好事?”
“那被人封印了也比造你的反強啊。總而言之,我是想說呢,我們對小仙子你都是忠誠的,就算是沒命,也不會造反的。”辰光信誓旦旦地說道。
衛襄想了想,點頭:
“沒錯,我也覺得瘟神沒必要干出這種蠢事兒,我又不會去修羅界跟他搶王位,他沒必要跟我們斷絕關系。而且你們的魂魄相連,他能影響你是不錯,但我也能通過你制約他,他應該不敢這么做。”
可是修羅界那邊,到底發生了什么呢?
想來想去,衛襄果斷讓辰光開了到崇明界的空間之門,又和尉遲嘉帶著混元鼎到了崇明界。
辰光不解:
“小仙子,我們回來崇明界做什么?”
“當然是去修羅界啊。”
衛襄又對辰光下達了新的命令:
“現在,你可以打開崇明界和修羅界之間的空間之門了,先前在混沌界開門,我覺得太危險了,說不定會給混沌界招禍,我們還是從這里前往修羅界比較穩妥。”
辰光:……小仙子你可真是仁慈愛民啊。
可憐的崇明界生靈,但愿你們不會當炮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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