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柏舟》

“不。”溫青梧按在琴弦上，一掃，琴音流瀉而出，緩緩道：“你不會。”聲音緩緩，像是在說一件事實。并無斥責，更無譏諷之意。

城陽不禁開口詢問道：“為何不會？”

“你會琴技沒錯，但你不能彈情。”溫青梧說著，停下手中掃過琴弦的指尖：“所有的樂聲，都是為了傳遞琴者的情義。悲傷訴說之情，痛苦絕望之感，或危機四起之意。

好了，你且聽好。”

說著，溫青梧撫上琴弦。

如今知曉這十指竟然會自己都不會的殺伐之術，她是定然不敢選那些有凌厲之感的曲子了。其他的，一般都偏簡易。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微我無酒，以敖以游。……

琴聲悠悠，穿過教坊回蕩在雨幕之中。

李柯掛了牌子，無所事事的在值房里坐了會兒。外頭傳來第一聲琴聲的時候，他便起了身。走到廊下拿著油紙傘走了出去。

不同于外朝官員，李柯進入內宮還是方便許多。走到教坊門口，李柯收了傘。教坊司眾人見到李柯過來，嚇了一跳，紛紛要行禮。

李柯抬手阻止，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眾人會意，也不再出聲，紛紛蹲身行了禮便退下。

李柯沒走進去，而是收了傘，站在教坊門口，看著雨幕重重的天際。認真聽著里頭的琴聲。

屋中眾人聽得紛紛入神，高陽趴在桌子上，閉著眼睛早丟了魂兒。城陽撐在琴案上，亦是聽呆了。

文成坐在溫青梧旁邊，靠著旁邊的博物架，出神地瞧著屋子。

一曲作罷，溫青梧第一個轉頭看向蘇錦禮，本想跟她說笑兩句，卻見她正坐在自己旁邊的椅子上，望著窗外的雨幕，一雙眼睛盡是凄切，化不開的悲傷宛若粘稠的糖漿，幾乎將人淹沒。

溫青梧一驚，她從未見過蘇錦禮這樣的神色。

“都聽迷了么。”驀然之間琴房門口傳來聲音，打斷了屋中諸人思緒。

溫青梧跟著眾人一起回頭，看著從琴房門口走來的李柯，起身行禮。

“這世間之美，莫過于妲己西施之姿；這天下琴聲，就莫過于溫堇則的了。”蘇錦禮看向李柯，說道。

溫青梧轉頭看了眼說話的蘇錦禮，見她神色已然恢復正常。

“我聽太子說，太子妃娘娘成日來這教坊，莫不是就為了聽溫才人的琴聲罷？”李柯走到溫青梧正對面，低身沖著琴一掃：“這琴一點兒都不好。”

的確很一般。溫青梧扁了扁嘴。

“她的琴聲難聞。托了城陽的福，我也能每日來蹭著點兒聽聽。”蘇錦禮說道。她每日都來教坊司，可不就是為了聽首曲子罷了。

“十六呢？”李柯轉頭看向城陽：“你好歹學了這么久，彈得如何了？”

城陽一聽李柯問自己，就喪氣道：“往日我一直以為自己彈得很好。現在才知道，比起真正彈得好的，自己就是小兒拙計。”

這廂幾人正說著話，便見琴房門口走來了一個宮嬤嬤。看著宮嬤嬤走進來，幾人都看了過去。

那宮嬤嬤朝著眾人一一行了禮，而后走到文成旁邊，低聲道：“公主，已經申正了。可還要繼續學紡織？”

文成恍然，提著裙子站了起來，對著屋中人道：“我都忘了還在學紡織了，你們聊，我先告退了。”

看著退出去的文成，李柯回頭看向溫青梧，道：“溫才人還彈么？”

溫青梧想了想，搖頭道：“我只彈一次，后面是城陽公主彈。我聽就行了。”

李柯了然地點了點頭：“好，那你們彈。我先走了。”

進來說了幾句無足輕重的話就要走了？

蘇錦禮早習慣了李柯的性子，也跟著站起了身子：“時辰不早了，我也該回東宮了。”她每天來，就是蹭蹭溫堇則的琴聲聽聽而已。聽完了，自然就回去。

城陽卻是嘟著嘴一臉不開心，嘀咕道：“三哥真是壞。”太子妃她是有點兒怵的，不敢造次。可李柯是她親哥哥耶，一聽說她要彈琴就走了。這不知道的人還不定以為她彈得多難聽。

城陽的心思溫青梧沒空去理會，只是看著李柯走向琴房外的身影，思忖片刻。

正常情況，她只能在每月朔望日見到進宮看楊昭儀的他。若是錯過了這次，下一次，就是十五日后了。而七日后就要去洛陽宮了，圣駕從鎬京到洛陽，極其麻煩。帶著后宮妃嬪，前朝官員一部分留在鎬京守國，一部分跟去洛陽協同理事。

說是避暑，但其實是準備去長住的。這一行去了洛陽宮不知要呆多久。半年一載也說不定。若是自己跟了過去又沒有外頭的耳目，沒有聯手的人，那就等于是被捂住耳朵蒙住眼睛了。

想至此，溫青梧看著琴房外，轉頭對著城陽道：“你先彈著，我去去就回。”說完提著裙擺向著琴房外走去。

蘇錦禮將走到琴房門口，看著擦肩而過大步走出去的溫青梧。

細雨蒙蒙，李柯撐起傘，走進雨簾之中。

“吳王殿下請稍候。”

身后傳來的聲音讓李柯停住了腳，他轉頭看著廊下站著的少女。少女身著一身姜黃留仙襦裙，唐草紋繡裙邊，酡顏色荷花細紋半臂，輕風一吹，撩起少女的裙擺，若隱若現得露出里頭的一雙水藍云頭履。

李柯執著傘，將傘向著廊下移過去些許。示意溫青梧進傘里來。

溫青梧沒有遲疑，提著裙邊就跳進了傘里。被雨潤過的青石板濕滑，溫青梧一個打滑身子歪了過去。

李柯伸出手扶住，待她站穩又趕緊松開來。

蘇錦禮跟著走到琴房門口，看著走進雨幕中的兩人。好似想起了什么，笑了起來。這笑容很淺很淺，淺到她自己都感覺不到。

當年，她跟他也在雨里這樣走過。所以她喜歡下雨天。

看了看烏沉沉的天色。想了想，蘇錦禮又轉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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