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候著機會偷偷窺看了隔壁的姑娘。這一看,竟然癡了。
明亮的陽光灑在窗前,女子墨發輕挽,肌膚晶瑩。低頭織布的側臉完好無傷,雖絹布遮面,陳麟也能想象出她容顏的靜謐美好。
更奇特的是,女子的氣質清雅,顯然并非尋常人家的女兒,倒有點官家小姐的風度!
陳麟遂默許了劉氏的主意。
于是,劉氏打起精神,認真與新鄰居交際起來。
開始時,鄰家女郎口不能言,又不能動粗,拒絕不了劉氏的熱情,幾次之后便有了經驗,任她怎么敲門也不開,明擺著拒人于里之外。劉氏極擅鉆營,便在她每月賣布的鋪子外等著。女郎不勝其擾,不得已準備搬家之際,出了幢意外。
官府上門徹查戶藉。
明朝時,戶藉制度嚴格。每十年登記一次,逃戶者或遣返或由官府安置。
女郎顯然懼怕官府之人,無奈之下,敲開了隔壁劉氏家的大門。
劉氏正愁沒處下手呢,人家竟自動送上門來了!驚喜之下,也捉住了女郎的軟肋:她的身份見不得光!
此時,門外的衙役已將大門敲得砰砰作響,劉氏強作鎮定,迎進了官差。
陳麟此時展現了他才干:以秀才的身份得到了官差的客氣相待,哄得官差們笑容滿面。婉娘躲在他身后,手心粘濕皆是冷汗。
“大人們請看,這是我家的戶藉證明。”
泛黃的紙上記錄得清清楚楚,陳家原有三口人。戶主陳麟,七歲。母劉娥,二十五歲。一女林婉兒,九歲。
官差瞧到林婉兒時,抬頭看看屋內女郎,蹙眉問:“林婉兒是你家什么人?”
陳麟微笑,深情款款的望著女郎道:“是我自幼定下的妻子。”
女郎似乎是害羞,頭也不敢抬。
劉氏低聲對官差道:“婉娘命苦,從小被家人賣了我家。只是他們還未圓房,所以,現在婉娘還不能算是我家的媳婦。”
官差點點頭:“行。那就祝陳秀才大小登科,雙喜臨門!”
“多謝大人!”
陳麟送走了官差,又送女郎回到隔壁小院,臨行前對她道:“你孤苦無依,身世可憐,我也是自幼喪父飽嘗人間冷暖。同是天涯淪落人。所以才冒著大罪為你遮掩。但我只能助你一時,幫不了你一世。”
女郎垂首,對他感激不已。
“只是,紙里包不住火。這消息萬一傳了出去,鄰舍間必有懷疑,若去官府告發我,只怕我前程盡毀!”陳麟再接再厲,“我要去南京參加今年的秋闈。母親與我同去,大概,不會再回此處了。”
女郎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戶籍上并未寫明婉娘的身份。”陳麟意味深長的留下了一句話。
女郎愁思難解。一夜輾轉未眠。陳家人救她于危難之刻,陳麟又是個秀才。劉氏雖然煩人,但想來也是個好的。否則怎會冒險與她一個不相干的人欺瞞官府?
想到自己為了避難四處輾轉,若能得一個身份戶藉,省卻無數麻煩。但是——她摸了摸自己的臉,朝夕相處,她的秘密能隱藏多久?
女郎思量許久,終于還是決定賭一把,跟著陳麟母子連夜遷到了南京城外的村子。開始了她織布養家的日子。
不知為何,女郎明明可以織出更多更好的布,卻刻意低調,每月織的布不多不少,夠家用即可。遇到陳麟急需要用銀子的時候,她才趕工多織些素絹。
劉氏又氣又急,卻拿她沒法子。女郎可不是婉娘那任由挫磨的脾氣,雖然歸了自家,但惹惱了她,沒半分好處!她索性裝起了眼病,家務泰半都交給了婉娘操持。
至于陳麟,耐心極好的慢慢與婉娘接近,討好與她。終于哄得婉娘對自己交付真心!
回想舊事,陳麟不盡惆悵,抬眸只見婉娘冰冷無情的臉龐再無往日半分柔情,又看到岳父與云鸞淡漠的神態,恍然驚心!
他的前途難道真要斷送在這督察院?
“既然賣身契已燒毀,”白棠拂掌笑道,“婉娘的戶籍也從陳家遷出來吧!”
陳麟哪敢反對。
丁汝真笑問:“只是婉娘的戶籍要遷入何處?”
白棠沉吟時,婉娘已經堅定的寫下三字:練白棠!
白棠還沒答話,裘安大叫一聲:“那怎么行?婉娘她、她以什么身份遷進你家的戶藉?于理于法都不合。照我看,應該給婉娘立個女戶才對!”
丁汝真點頭:“徐三爺所言有理。”
婉娘想了想,含笑同意。
裘安眼珠子一轉,盯著劉氏問:“各位大人們,此毒婦該如何處置?”
眾人皆是一楞。都察院雖與大理寺并稱、刑部并稱三司,但并無定罪判刑的職能。何況劉氏這些內宅陰毒心計,又未傷人性命。他們還真沒法處置。
裘安自顧點頭道:“國法奈你不得。但家法族規總該有吧?”他逼向陳麟,“此種婦人,若按族規,當如何處置?”
陳麟瞧著老娘,一狠心,道:“我娘鄉野出身,不懂規矩又沒有敬畏之心。不若就讓她好好學學規矩知曉事理吧!”他目視婉娘,“李家有家廟。我送娘去清修恕罪,可行?”
裘安哈的聲:“李家家廟?不合適。我倒有個好去處,極適合令母。”他笑容冷冽,“陳舉人不是說要學規矩么?要讓她有敬畏之心么?就送去皇家供奉的敬業庵出家為尼,好好為自個兒的罪孽誦經念佛,如何?”
丁汝真與眾御史皆喝茶不置評論。
李重淵蹙了下眉頭:“敬業庵是給宮中娘娘們祈福的尼庵。劉氏她——”
“敬業庵的主持,曾是宮里頭的嬤嬤。規矩那是一等一的好。再說了,能進敬業庵修行,可是天大的福氣!別人求也求不來呢。”裘安嗤笑,另有深義的道,“就以你娘這身戾氣,尋常家廟怎能感化得她?事情就這么說定了,我和主持說一聲,三日內必來接人!”
出家為尼,還是以虔誠清苦聞名的敬業庵!劉氏張大嘴,怨恨交加又要死命的掩飾,眼見兒子和親家都無語默認,她哇的傷心大哭,這回是真的傷心了。哭得那叫一個凄慘悲切:“婉娘,婉娘你救救我,看在這三年里我對你千依百順的份上,你就說兩句好話,我不要出家做尼姑——”她還沒享夠兒子福呢!怎么能出家?
陳麟紅著眼眶上前扶住她,在她耳邊低語了幾句。劉氏哭聲漸底。
“娘。你在敬業庵贖前罪,我也會常來看你。”陳麟藏住眼底的慶幸。折掉個老娘換來自己平安無虞,不虧,反而賺了!老娘什么都不懂,就會給自己惹事生非。關進庵里,他和云鸞還能得個清靜太平!
劉氏怎么也止不住眼淚:她熬了那么多年,為兒子機關算盡,才享了幾天的福啊,就要去那不見天日的方外之地!
然而她也知道,這事,她必須幫兒子扛下來!否則,她真無出頭之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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