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大同,又再向京都行進。
路途中,有金羽衛探子密報。
圣駕病重,恐危矣。三千羽林軍已被晉王調離宮城,以中軍兵士五千,設伏于宮城外。另遣前軍與中軍都督領兵八萬,于京都城外扎營待命。
接了密報,丁璨心中不禁沉重。
看來到了京都,還有一場惡戰。
距京都城百里處,五軍總都督領大軍駐營待命,太子留于軍中。
為免將士無謂折損,丁璨獨自進城,去見元曦。
元曦卻并不在晉王府。
丁璨便往延義坊甲字巷十九號來。
雖是私宅,外間卻布滿了暗衛,見丁璨一人獨來,便放了他進去。
此時正是黃昏,暮色四合,晚霞淺淡如金,灑落在庭院里。那一樹桂花長得極好,枝干高大,綠葉蔥郁。
這樣清靜的所在,并不像個皇子的私宅。
倒有些像江南的小院,粉墻黛瓦,墻角長著新綠的苔,幾只小雀兒唧喳著在房檐上爭逐。
一小女子伴在元曦身側,于樹下小酌。
那小女子的容貌映入眼中,丁璨不由怔住。待走近些,瞬即恍然。
并不是小丫頭,只是個眉目間與小丫頭有四五分相似的女子罷了。
再看著元曦時,眼神里不禁流露出幾分惋嘆。
元曦輕拈酒杯,淺飲一口,笑道:“國舅來了國舅果然膽魄過人,竟敢只身前來相見。”
丁璨負手靜立,默了片刻,道:“我已迎回太子,你又何須再多做無謂的爭斗,將那些兵馬都撤了吧。”
“太子?太子在何處?”元曦眼風輕飄,看了丁璨一眼,“太子早已于數年前戰亡于邊境了啊...國舅怎不記得了?”
丁璨微微一笑,“太子究竟是生是死,殿下已是心知肚明。”
元曦搖了搖頭,嘆了一聲。
“我只知我今日所得一切,是何等不易...國舅想讓我拱手讓人?除非”
元曦抬眸看著丁璨,忽而笑了笑。
“除非你將嘉月還給我。”
“她從不曾屬于你,”丁璨直視元曦的雙眸,神色堅定,“又何來還給你。”
是呵,那個小女子,從來不曾屬于過自己。
這一世,她都不可能屬于自己。
所以自己就不能再失去唾手可得的江山。
元曦冷冷一笑,“是啊,國舅心中所愛,豈會輕易割舍,原是我癡心妄想了...我還以為國舅何等忠君,卻也不過如此。”
丁璨抬頭,看著西邊半空里,不知何時,殘陽已鮮烈如血。
良久,道:“你若肯回頭,一切還來得及。”
元曦仿佛什么都沒有聽見,由得那小女子為他斟了一杯,又一杯。
暮色愈發沉重。
丁璨嘆了一聲,道一句保重,拂身而去。
再回至軍中,丁璨與五軍總都督領大軍向京都城進發。
前軍中軍兩都督領八萬兵馬阻攔,大戰一觸即發。
兩軍陣前,丁璨取明黃圣旨宣過,圣諭詔,恐有臣工懷詭譎之心,挾謀反之意,不尊圣命,枉顧朝綱,特授令其先斬后奏之權。丁璨再取出兵符,言前軍中軍兩都督未見兵符,卻私受晉王調令兵馬,形如謀反,可當即就地斬殺,若率兵伏首,可既往不咎。
然前軍中軍兩都督負隅頑抗,親自領兵出戰,數萬大軍于京都城外戮戰數日,終敗下陣去。
兩都督被斬于馬下,其余將士無一不降。
丁璨同五軍總都督領精兵五千,護送太子入城。
入城之后,丁璨先行調令三千羽林軍護衛宮城,再往五軍都督府,執兵符調令后軍都督領兵五千,與三千羽林軍合力誅滅設伏于宮城外的中軍都督及其所領五千兵士。
然后又往內閣,宣圣諭,解去晉王統領內閣六部之權,并命人曉諭各處。
圣旨與兵符,皆是前往邊境征戰韃靼之前,圣上秘授,為的就是防止晉王趁機作亂。
晉王雖有監國理政之權,卻無兵符,趁圣體沉疴之際,私自調動數萬兵馬,阻攔太子入京,已形同謀反。
待得宮城內外動亂已平,丁璨護送太子入宮見駕。
晉王的一千近衛于宮城外阻截,被羽林軍誅滅。
隔日,圣諭下。
貶魏王為忠順候,發往青海,無詔不得入京。
貶晉王為幽思候,發往遼東,永不得入京。
襄國公徐賁及其子嗣一律抄斬,家眷入賤籍,收沒于教坊司。
其余庸附于晉王之朝臣親貴,一律按罪論處。
待得一切塵埃落定,丁璨才回了隨國公府。
陸嘉月望穿秋水,終于盼回了丁璨。
十日后,五月端陽節,圣駕崩,太子承嗣,登基為帝。
秋風起,又是一年中秋月明。
先帝祭禮已畢,葬入皇陵。
新帝諭,即刻發忠順候與幽思候前往封地。
元曦乘一青帷油壁馬車,由兵士隨同押解,行至南城門下,發現裴雍在此等候。
“你怎么來了。”元曦挑起簾子,淡笑看向裴雍。
裴雍垂首靜立,沉聲道:“新帝命我來送幽思候一程。”
元曦一怔。
卻只一息,又笑了。
“好。”
裴雍面色凝重,目露不忍,低聲道:“微臣亦有難處,新帝此舉,實為測探微臣是否忠心,還望幽思候莫怪。”
元曦輕聲道:“不妨...我心知他不會輕易將我放過,今日就算不是你來,也是旁人。”
裴雍嘆了一聲。
“幽思候于微臣有提攜之恩,微臣此生不敢相忘...幽思候放心,微臣已備下美酒,相送于幽思候,美酒穿腸即過,必不損幽思候品貌風儀。”
元曦笑著看他一眼。
“不必美酒相送,你若是真心記得我當日的一點恩德,答應我一件事即可。”
裴雍抱拳拱手,“幽思候吩咐。”
陸嘉月匆匆趕到時,元曦獨自負手立于城墻之上。
又是黃昏,殘陽衰頹,西邊半空里數道晚霞,赤紅如血痕,望去觸目驚心。
有青鴉呼著羽翅,在頭頂蒼藍天空下,劃向遠方。
一彎月牙兒,淺淺淡淡,掛在樹梢頭。
聽得腳步聲,元曦轉過身來,對陸嘉月微微一笑。
他一身月白素緞長袍,腰間系一柄長劍,晚風襲來,吹動他衣袍翩翩,直欲飛升而去。
眉目之間,云淡風輕。
陸嘉月看著他,無聲落淚。
“別哭,”元曦搖了搖頭,“我要去了,見你這最后一面,還是希望能看見你笑的模樣。”
陸嘉月卻愈發哭起來。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不該起了那念頭,引得你去爭奪儲位...元曦...你恨我吧,你恨我,我心里才能好受些...我求了,所有能求的人我都求了...我想幫你,我不想讓你走...”
元曦緩緩走近,指腹輕柔拭去陸嘉月臉頰上的淚水。
卻怎么也拭不干凈。
眼淚落個不停。
他輕嘆一聲,將這小女子攬在懷中。
“成王敗寇,古今如此,我又怎會恨你...”
埋首于她碧青發絲間,聞著那清淡馨香,心中無限柔情,只不知該從何處說起。
罷了,罷了。
說與不說,已都是太遲了。
“丁璨待你可好?”
小女子哭得說不出話來,只能點頭。
元曦不覺欣慰,微笑道:“那就好...來日路漫長,你要好好的...我走之后,不要再為我哭了。”
“不,..你不要走...”
小女子緊緊攥住他腰間的衣帶。
“不要走...元曦...”
有數滴淚,無聲滑落在小女子的青絲里。
元曦的聲音漸漸模糊...“走或留,只要你心里有一個地方是屬于我的,對我而言,就已足夠了。”
“不要...不要...我不讓你走...”
小女子的淚水,沾濕透了他的衣襟,冰涼的感覺,像是手中悄然緊握的劍柄。
緊緊地,最后一次緊緊地將這小女子抱在懷里。
“嘉月,不要忘了我。”
俯唇在小女子額間輕輕一吻,元曦抽出手中長劍,緩緩退至城墻邊。
他向西邊漫天殘陽望去。
一輪落日,正緩緩沉入天際。
萬里江山如畫,原來都不及心中一人。
淚眼迷蒙里,陸嘉月看不清元曦的臉,卻清楚地看見他執起手中長劍,輕輕在頸間揮過。
寒光微閃,濺出數道血痕,灑落在城墻斑駁的青石上。
月白色的身影,向后跌去,翻落于數丈之高的城墻下。
半空里,像是一只蝶,折斷了羽翅,墜落于塵土之中。
“元曦不要!”
陸嘉月的叫喊聲,撕心裂肺,在無邊無際的暮色里回蕩。
待得醒來,已是三日后。
陸嘉月要出門。
眾人都勸。
丁璨卻牽了她的手,將她送上馬車。
微笑道:“去吧,早些回來,我等你一起用晚飯。”
馬車停在延義坊甲字巷十九號。
門上貼著封條,陸嘉月輕輕揭去,門并未上鎖,推開來,獨自進了庭院。
再無人打掃,院角的青苔長了好些,房頂上也不知從何處落得一層枯葉。
只有那一樹桂花,依舊枝葉青翠,清香幽郁。
門下懸著黛青色的紗簾,挑了簾子進去,屋里一切如舊。
仿佛還是從前,歲月辰光不曾流逝于煙塵之中。
人與物,都還在。
陸嘉月有些恍惚。
元曦站在南窗下,含笑向她招手。
他一身月白素緞長袍,清雅無雙,眉目俊雅一如畫中人。
她聽見他問。
“嘉月,若有來生,你可愿意與我有個結果嗎?”
她取出袖中一支羊脂白玉海棠嵌珠釵,緩緩插于發髻間。
“我愿意。”
延義坊甲字巷十九號。
他一直在那里,等著她。
今生,來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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