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道桂花油的印記,就像是開卷考一樣,給了程岐所有的答案。
而察覺到異樣的萬菁菁睜開眼睛,那雙深褐色的眸子輕微顫動兩番,隨即小心翼翼的抬頭,在對視到程岐的視線后,她整個人瞬間緊繃起來。
程岐拎著那被角還沒有松開,萬菁菁意識到自己暴露了,便咬牙用腳將那被子給扥了回來,然后坐靠著,一臉含恨的看著程岐。
因著韓岄現在的慘狀,幾乎整個三樓的人都聚集在軒窗處,大家對著那倒霉催的人指指點點,并沒有注意到,那一警一罪的兩個人。
“萬菁菁。”
捫心自問,程岐現在并沒有將面前的罪魁禍首繩之以法的心思,畢竟這一切都是韓岄自己罪有應得,但她想知道,萬菁菁為什么要這么做。
火起之前的浴房,到底發什么了。
“火是你放的對不對?”程岐壓低聲音問道。
萬菁菁拉著被子在下巴處,她謹慎的看著程岐,又看了看軒窗旁邊那些看韓岄熱鬧津津有味的秀女們,遲疑幾秒,這才道:“你要告我的狀嗎?”
程岐想了想,沒點頭也沒搖頭,只是平靜的坐在她的帳床邊,說道:“方才在浴房的時候,你和韓岄發生了什么?”
萬菁菁一對眼睛瞪得巨大,里面的怒火和不甘幾乎是撲面而來,她聽到程岐的發問,似乎想要一吐為快,但做了韓岄這么多年的狗腿,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她心里又清楚得很,知道口舌底下多出是非。
少說一句,就少一樁潛在的麻煩。
“沒什么。”
萬菁菁把自己緊緊的縮在被子里,說道:“你如果不會告我的狀,那就請你離我遠點兒,越遠越好。”微咽口水,到底是個半大孩子,做出那等事來,還被程岐發現了,心慌駁雜的很,“程岐,你可別多管閑事。”
程岐垂眸復又抬眼,冗密的睫毛抖出些許的冷笑來,這笑聲,讓本就心虛的快要崩潰的萬菁菁倍感煎熬:“你……你笑什么。”
程岐怎么說也是個成年的大人了,又是刑警出身,心理分析最擅長,她無所謂的擺弄著手腕上的鐲子,淡淡道:“你放火的緣由,究其根本,想來也不過是和韓岄發生了些口角,韓岄幾句話,便讓你怒火中燒,做出這沖動的事,但是萬菁菁你錯了,你大錯特錯了。”
萬菁菁疑惑的看著程岐,不安道:“我錯什么了?”她欺人太甚,這本就是她應該得的報應,程岐你可別忘了,那人當初差點將你淹死。
“她對我,甚至對著樓內秀女的種種惡行,我自然銘記于心。”程岐站在了一般人而不是警察的立場上說道,“而我說你做錯了,是你留了韓岄的命。”
萬菁菁一愣,似乎明白了程岐的話中深意,旋即渾身顫栗不止。
“我……我……”
她磕磕巴巴的說不出話,狠狠的擰了自己一把,由那疼痛拉回一絲理智,隨即硬撐著說道:“我……一開始沒想殺她。”
程岐不在乎,冰冷道:“你若是要做,就要做得徹底。”轉頭看著軒窗處,那些秀女仍沒有散去,她不斷的冷笑,“現在倒好,只是燒傷,可赤條身體被外男看到,又毀了皮膚,這可要比直接殺了她還令人痛苦。”
萬菁菁低下頭去,死活不肯抬起來,只有那耳邊的玉墜搖晃著,以示她心里的狂風驟雨大作,上上下下猶如過山車。
程岐則繼續道:“韓岄沒死,等她醒了,肯定會找你算賬的。”
萬菁菁眼圈嗖的就紅了,不是愧疚而哭,卻是嚇得,她當時也是一時沖動沒有考慮的周全,初次殺人,難免會有些紕漏。
但是,誰能想到韓岄居然沒死,以她的性子,就像程岐所說,是絕對不會放過自己的,萬菁菁死死的攥著被子邊兒,眼淚不知不覺就落了下來。
她現在腦子一團亂麻,分不清主次,極端的恐慌襲上心頭,她險些尖叫出來引人注意,萬菁菁猛地捂住自己的嘴,渾身發抖如篩。
程岐瞧著她這樣,沒多嘴說些什么,起身伸手摸了一下她的發頂,步履平緩的上了二樓,今夜的一切都已經不值得她再去分心了。
程岐躺在帳床上,順手摸到自己的軟枕下頭,那瓶可以讓自己免去入宮的藥瓶安安靜靜的放著,她翻了個身,將其拿了出來。
馬禎從軒窗那里走回來,坐在旁邊看著她,淡淡道:“這是祛疤復顏的藥?”
程岐無聲的點了下頭,然后拔開塞子,用手指蘸取了一下,深吸一口氣,緩緩的涂在了自己的傷口上,那冰涼的微刺意瞬間襲來。
“嘶——”
程岐輕聲道。
馬禎側躺著看她,關切道:“怎么?很疼嗎?”
程岐輕應,其實那藥涂在傷口上并不疼,但是那種即將毀容的恐慌會加重心理上的疼痛感,她咬了咬牙,想起方才對萬菁菁說的那段話。
——要做,就要做得徹底。
程岐索性又在那傷口上涂了一些,然后打挺一般的繼續躺著,靜靜的等待著明天的來臨。
“程岐?程岐!”
恍惚中好像聽到了程衍的聲音,程岐感覺自己像是被壓在了石塊下,她費力的往上推著,卻怎么也使不上力氣。
“程岐!趕緊給我醒過來!”
程衍好像又在她的耳邊上躥下跳,而程岐自己也開始著急起來,這回又像是趕鴨子溺了水,她狠命的往上游著,終于看到了一絲光亮在頭頂。
猛地張開眼睛的同時,程岐還倒抽了一口冷氣,黑暗終于被光亮驅散,她疲憊的眨了眨眼睛,睫毛像是一根重千斤,連著眼球都干澀的要命。
與此同時,右臉上的痛楚像是滑溜溜的蛇一樣開始偷襲她的神經,程岐艱難的轉過頭去,瞧見了帳床邊負手站著的那人。
果不其然是一直在昏迷中喊著自己的程衍,那人眼底有著明顯的烏青,身上的衣服略帶褶皺,雖然不臟,但程岐可以判斷出這人至少兩天沒換衣服了,那白眼球上的血絲,還有嘴上的干皮,都體現著程衍的操心操肺。
“醒了?”
程衍平靜開口,但嗓子卻有些久未過水的沙啞,他緩緩抬步,膝蓋處卻有著站了太長時間的僵硬酸疼感,扶著桌邊坐下,他道:“你昏迷了三天三夜。”
程岐聞言瞪眼,稍微動一動,渾身上下像是散了架子一般,但好在程岐是輕傷不下火線的性子,她硬撐著坐起來,不可思議的啞聲道:“三……三天三夜?”
程衍呷了口早就涼掉的茶,說道:“是,你臉上的傷口感染發炎,導致高熱久久不退,周老郎中將那些腐肉削掉也沒有用。”
“削肉?”
程岐聽到這兩個字,渾身上下竄了個激靈,指了指自己的傷口處,再次作為確定又問了一遍:“削肉?你是說…我臉上被削掉了一塊肉?”
“是。”程衍皺眉,下意識的瞥了一眼妝臺的位置,生怕程岐會照到鏡子,然后才將事情的經過詳細的說道,“是這樣的,你那晚涂的祛疤復顏的藥,里面被人摻雜了可以置人皮膚腐爛的蛆麻草,你涂得劑量太多了,使得傷口感染,你也因為高熱了昏厥,是那馬幼卿起夜,才發現了你的異常,找了云姑姑,連夜將你送回梁城的,周老郎中和龐光在你身邊照看了一天一夜,才叫你退燒的。”
程岐聽完這些,倒也沒覺得什么,只是伸手輕輕的觸碰了一下傷口上包著的那一片紗布,暗暗的心驚,沒想到居然爛了這么大的一片肉。
“別碰。”
程衍的語氣明顯很不耐煩而藏怒,起身過去打開程岐的手,將新倒的溫茶塞進程岐的手里,說道:“把這個喝了,我去下樓叫青苗把更換的藥拿上來。”
程岐點頭,現在一說話就會牽動臉上的肌肉,使得傷口發痛,她目視程衍轉身過去,忽然又拽住他的袖子,莫名其妙的問道:“那你…陪了我多久?”
程衍的手微微一動,瞥眼過去,冷冰冰的說道:“剛來。”
這人素來是刀子嘴豆腐心,程岐挑了挑眉,輕抿嘴笑了笑,反正她心里清楚那人待了多久就是了,然后松開了手,道:“我好餓啊。”
“想吃什么?”程衍道。
程岐想了想,漫不經心的說道:“焦糖面包,香蕉牛奶。”
程衍猛地皺眉,從臉上的表情分析,好像是生氣了,又好像是沉悶,他并沒有接程岐的話茬,只是潔癖性的甩了下袖子,下樓去了。
他下樓不久,以孟姨娘為首的一群人便撲啦啦的一窩蜂的上來了,那婦人也顧不得什么規矩,往她旁邊一坐,拉著手便簌簌落淚:“沙漠啊,你醒了啊!”
這人沖的太猛,坐的也太猛,使得那帳床上下顛簸了兩下,程岐有些吃驚的看著目眥欲裂的孟姨娘,咳了兩聲,忙道:“醒……醒了。”
孟姨娘捏著她的下巴左右看著,眼里的擔憂揮之不去絲毫:“瞧瞧,瞧瞧這臉都花成什么樣子了。”沒骨氣的再次落淚,“可是心疼死我了。”
孟氏程老夫人也很快趕到,孟云趕緊把眼淚擦了讓開了位置,叫程老夫人坐在程岐的帳床邊,而青苗也搬了圓凳來,扶著殫精竭慮的顧氏坐下。
“沙漠啊,可還頭疼腦熱啊?”
程老夫人端詳著程岐,有些不放心的問道。
程岐的頭是有些沉,但是不怎么疼了,她如實說了,然后瞧著屋子里面每個人看自己的眼神,就大抵知道自己的臉是個什么情況了,遂伸手。
顧氏不解道:“怎么?要喝水嗎?”
程岐指了一下妝臺上扣著放的圓鏡,說道:“青苗,把那鏡子給我。”
青苗哪里敢,程岐被送回來的那碗,她看了一眼那人的臉,而后周老郎中削腐肉的時候,她一直在旁陪著,算是心有余悸。
一般人的臉破了相,都會悲痛萬分,更何況是很有可能因為如此,而無法入宮的程岐呢,姑娘長得美若天仙,突然變成這般模樣,讓她怎么接受現實。
青苗不敢去看程岐的眼睛,怯生生的躲去了已經更名月盈的青黛身后,那人瞧著程岐不斷抬著的手,也故作不見。
程岐不快的皺起眉頭,她并不想大作大鬧,她只是想看看傷口的情況怎么樣了僅此而已,見這兩人你推我推的,揚聲厲斥:“月盈,把鏡子給我!”
月盈一駭,搖了搖頭:“姑娘,傷口會好的,您還是別看了。”
“青黛!”
程岐難得發了脾氣。
程老夫人見勢,無奈的握住程岐抬在半空中的手,安慰道:“沙漠啊,你可千萬別癡心,這都是皮肉傷,周老和那個姓龐都說了,只要傷口愈合,再涂抹些祛疤復顏的藥物,就會好的,咱…咱還是不看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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