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入了大梁,蔣夢云一直顯得溫和端莊,即便是審訊囚犯也只動嘴不動手。
何況她從前聞名在外靠的也是三寸不爛之舌,現下又動不動見血便暈,旁人自然下意識認定她弱不禁風。
但說實在的,她也并沒有刻意隱瞞過,甚至還無數次說過自己不通筆墨,學得多是舞刀弄槍。
可薛皇后一來從未見過她動武,二來打從心底里不信這話,她也就懶得再去強調解釋。
現下蔣夢云的頭腦對薛皇后來說才最重要,其余都可以忽略不計。
沒興趣了解的人多說一句都是浪費,但若有興趣談論的話,蔣夢云也不介意實話實說,何況言語尷尬癥的祁王殿下難得如此努力尋找話題。
她邊走邊笑著回答:“殿下武藝高強,劍術極好,您大概不知道我從前還在寧國時練的便是劍,不過與殿下一比,差之遠矣。”
“姑娘謬贊。”
祁王似乎想起什么,忍不住笑了笑,溫煦的陽光灑在他的身上,將他整個人都鍍上了一層金色,原本輪廓分明的面龐也越發柔和,湛藍色的衣袍色澤也因此變淺,泛出溫和的光潤來。
但下一刻,他又收起了笑意。
偏過身低頭看向蔣夢云,墨子祁眼中不知何時竟帶了些他自己都不曾察覺的復雜情意:“等下摘完果子讓人拿下去洗,咱們可以到院子里比試比試。”
蔣夢云身量不高,不說在大梁,便是寧國人中也是嬌小的一類。
但她看似柔弱,其實身手敏捷武藝高強,與蔣家兩兄弟大開大合的路數不同,她更偏重于靈巧快速地進攻,每每直擊要害,輕功也是一絕。
一把長劍在她手上被用得出神入化,招招致命卻極具美感,的確配得上她護國將軍府大小姐的身份。
她劍術高超是一回事,祁王殿下這般答話卻是另一回事。
按照常理,他不是該奇怪問一問她怎么會學武藝,又再問問水平究竟如何嗎,怎的如此突兀竟直接邀戰了?
除非,他是知道她底細的。
蔣夢云有些疑惑,卻又覺得不太可能,只好試著婉拒:“我有自知之明,哪里能是殿下的對手?再說……”
她忽然笑起來:“自打入了大梁我就再也沒碰過劍,就算要比試也沒趁手的兵器。”
“無妨。”這次他回答得倒快,“用完午膳,我帶你去兵器庫里選一把。”
禮親王府看來是個寶藏,竟連兵器庫都有。
祁王殿下看來也真是熱心,蔣夢云覺得照這種安排,她到晚都未必能回宮。
正要說話,從方才便像啞巴一般跟著她的芍藥忽然跳了出來,有些失禮地開口先行攔住了她:“姑娘,出門前娘娘特意囑咐奴婢早些帶姑娘回宮,恐怕午膳用完便要回去了,否則奴婢實在沒法向娘娘交待。”
說好是鑒賞畫兒的,能留下用膳已是她看在祁王面上大大的寬容。
現下又來看什么果園,要不是芍藥自己也有些好奇,又想與祁王多待一會兒,她早就該出言阻止了。
可那兵器庫卻是重地,是老禮親王以命相抗得了圣旨留給殿下的東西,她一個小宮女,身份低微自然是進不去的。
那到時,蔣夢云豈不是要和祁王殿下獨處了?
更何況這個女人有什么資格能進祁王的兵器庫!
芍藥咬著牙,這話當然沒說出口,可心里卻似著了火般難耐。她實在想不通,為什么祁王會對蔣夢云另眼相待,她究竟哪里好?
在身份上占了一個皇后遠親的名頭,可畢竟是敵國罪臣之女,比她這個宮女能好到哪里去!
平日以主子自居也就罷了,被祁王邀請進府也就罷了,能和祁王面對面平等的說話也就罷了,甚至殿下竟邀她留下用午膳。
為了自己也能跟著多待一會兒,這她都忍了,可他們憑什么還能相談甚歡,這蔣夢云還能得了殿下的青睞?
憤恨間,她聲音有些急切,語氣也很生硬,顯得很不客氣。
但蔣夢云卻沒說什么,下一刻已經嘴角帶笑順從地回道:“好,全依姑娘的。”
既然是依了芍藥,墨子祁便也沒再強求。
比武比不成了,兩人便只在果園里摘了些櫻桃,芍藥穩穩跟著,倒是沒再多嘴。直至寧國廚子將午膳做畢,小廝將飯菜擺上桌,她才又主動道:“姑娘,奴婢幫您布菜。”
站在一旁,完全沒有要退下的意思。
可即便她不愿退下,墨子祁也并沒有多打量她一眼,更準確的說,當祁王和蔣夢云在一起的時候,總讓人有種很奇怪的感覺,好像莫名就被他們排斥在外了。
事實上,他們倆在一起時也不全是談笑風生,偶爾也會很安靜,可即便是這樣的交流你也打不斷,插不進。
芍藥死死忍著才沒把手中的筷子扔到蔣夢云臉上。
與此同時的東宮內,太子墨恭也在強忍著。諾大的啟元殿內此刻早已一片狼藉,瓷器碎了一地,酒香撲鼻,那味道恨不能透過宮墻傳到九霄云外。
貼身內侍全福顫巍巍地趴在地上,正在溫言勸慰:“殿下,您別再喝了,仔細喝壞了身子,您若是有個三長兩短,老奴可實在擔待不起啊!”
“我呸!”他不說最后一句還好,一說這話,墨恭整個兒從榻上跳了起來,想要將手中的酒盞扔出去,到底忍住了。
“你擔待不起,你個老腌才有什么可擔待的?不過是幾杯酒你也要管,你是不是跟那個老巫婆一樣,也想逼死我,啊?!”
他沒有指名道姓,不過全福自然知他所說的“老巫婆”是薛皇后。
堂堂太子這樣辱罵自己的親生母親,傳出去可是天大的事!
他頭低得更甚,整個人都顫抖起來,換了種方式又勸:“殿下,殿下您這又是何苦,那朵兒已經,已經不在了,您再傷心也不能真傷著自己,這不合算哪!”
這話比方才那句稍微動聽一些,墨恭果然沒有再胡亂發作,可也不過片刻,他便又冷笑了一聲:“我傷心?我有什么可傷心的。”
全福忍不住抬頭去看他,不傷心你喝那么多酒,發瘋發了半日了。
若說是因為被罰禁足,那實在沒這個道理。誰不知道太子殿下往常便是如此,一個月有半個月都在受罰,這不稀奇啊。
全福一直以為他這次發作是因死了心愛之人傷心過度,難道不是?
還是太傷心,以至于腦子都不清醒了?畢竟這一回,殿下可是險些為這女子殉情的呢。
太子卻忽然冷了臉。
他長相酷似梁帝,身形雖不若二皇子那般魁梧,卻也絕不瘦弱,發起酒瘋時顯得莽撞粗魯,可忽然安靜下來瞇起眼睛,便又生出十分的壓迫感來。
全福覺得自己的腰趴得更低了,正在胡思亂想該怎么接話的當兒,就聽墨恭忽然又道:“一個賤人,死便死了,與我有什么相干,又不是我殺了她。”
他低聲笑了笑,眼神愈發陰郁:“何況她本就沒安好心,青天白日的跑來我啟元殿,脫光了衣服讓我睡,不是意有所圖是什么?”
就著酒盞喝了一口酒,墨恭又嘆息著感慨道:“可這丫頭身材還不錯,又是送上門來的,你說我若不滿足了她,那豈不是太可惜了。”
要不是面前畢竟是自己的主子,全福真想把自己耳朵堵上。
偏偏墨恭起了勁頭,話還沒說完:“你是沒瞧見,本宮的好母后進來時那副表情,哈哈,就跟被人逼著吃了屎一樣,簡直精彩!可惜了本宮琴棋書畫樣樣不通,否則我真想將那一幕給畫下來,掛在……”
他嘻嘻笑著站起來,端著酒盞在屋子里轉了一圈,才指定了正對大門的那面墻:“就掛在這兒,日日欣賞,只要有人來都能瞧見,哈哈哈……”
全福整個人都趴在地上了,他的聲音帶了哭腔,真是不勸不行了:“殿下慎言,隔墻有耳,這若是被旁人知道了,可是大大的禍事啊!”
“禍事?我呸!”墨恭兩眼通紅,舌頭都打了卷兒,“本宮還能有什么禍事,左不過被廢了這太子之位,你當誰稀罕呢?誰稀罕誰當去,你當我要?要這位置的是我嗎,是我嗎?還不是那個老巫婆!”
他聲音越說越響,最后幾乎震耳欲聾。
這是生怕旁人聽不見哪!
全福怕真被人聽見要出事,又怕勸得狠了挨揍,只能磕頭道:“您是天子驕子,這太子之位從出生起便是您的,若您不要這位置,那不就便宜了二皇子了,這不合算哪!”
墨恭本來還要再罵,一聽“不合算”倒是又冷靜下來。
不過這冷靜也并不曾持續太久,他歪著腦袋想了想,便又冷笑起來:“太子,天之驕子,我呸!”
“哪個太子有我這么窩囊?那老二好歹還能出門帶兵打仗,我呢?整日被困在這方寸之地!我算什么天之驕子,”他忽然哈哈大笑起來,“那老巫婆要我做太子,我偏不好好做,她給我娶個太子妃,我就不碰!”
全福覺得自己要嚇得暈過去了。
墨恭拎起酒壺又灌了一大口酒,扯著嗓子道:“她要我延綿子嗣讓她鞏固權位,我偏就不生,我要她斷子絕……”
全福猛地跳了起來,也不抖了,也不暈了,大著膽子上前一把捂住了他的嘴:“殿下,您可饒了老奴這條賤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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