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跡四處飛濺,滿堂嘩然,亂成了一片。
趙宸快速移開視線,轉向那個站在堂后的人。
烏裘墨發,容貌瑰麗,一只瑩白如玉的手,擲出石塊后才將將收回…
見她看過來,孟雍只頓了一瞬,便坦然走到她身旁。
“在下盡力了。”他語聲很輕,完全沒有解釋為什么隱瞞武功的意思。
趙宸也不追問,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支箭,自語道:“神箭蔡溫。”
這也是她為什么沒讓韓烽去追的原因。
江湖中有一成名已久的神箭手,名叫蔡溫。
一把震天弓,特制百鋼箭,可謂箭無虛發,能于數里外暗箭奪人性命,幾乎從無失手。
而附近最合適的地方,只有兩里外的凌霄閣,除非她或者孟雍親自去追——
然而二人卻都沒有在大庭廣眾之下,顯露自己身手的打算。
混亂中,他們都沒往前湊,以他們的眼力,自然早就看出六皇子沒救了。
戴罪皇子被射殺在刑部堂前,這可真是天大的熱鬧…
趁著堂中亂成一片,沒人注意,她把蔡溫的情況,大概和趙翰卿說了說,也不理一臉若有所思的孟雍,徑自帶著岳珵他們走了。
“武親王——”僻靜處,岳珵低喚一聲,撩袍拜倒,“學生代亡人拜謝。”
趙宸搖頭:“別在這兒拜我了,走吧,趁著眼下還能出京,咱先去看看翠兒。”
當年楚魏一戰過后,長明軍直系全軍覆沒,尸體橫滿邊關戰場。
朱崇遠所部得訊千里馳援,才堪堪守住小半河西邊關,并救回了身陷戰場的趙宸。
當時遠在京城的楚皇曾連下三道圣旨。
一為:所有戰死將士皆進爵、追封、賞銀。
二為:命大軍護送桓烈忠武王與戰死將士的尸身回京。
三為:敕造護國忠烈園,厚葬這一戰所有亡者——
戰馬嘶,長槍鳴,英雄凌云壯志;
生豪杰,死鬼雄,烈士曠古豐功。
趙宸收回望向楚皇題字的目光,帶著迎春與岳珵踏入了這座護國忠烈園。
翠兒雖不是忠烈,肖青山也同樣罪有應得。
但終歸人死是非消。
十一年前,肖青山被葬在這里;十一年后,她命人把翠兒也埋在肖青山旁邊。
她看著那塊無名墓碑,輕聲道:“相識一場也算是緣分,雖說不能給你留名,但好在讓你們父子團聚了,要是真有來世,還是生個尋常人家吧…”
濁酒一杯相送故人。
她拱手一拜,留下泣不成聲的岳珵,大步向山頂走去。
每年冬天她都會來這一趟,祭奠滿山的亡靈,以及山巔那位長眠的神祗。
枯枝瑩雪,風聲如濤,嘯動遠方山林。
她攏緊長裘,接過迎春手中的布包,打發他去祭拜同樣葬在這座山的方振鐸,自己則一步一步、慢吞吞地來到那座孤墳前。
桓烈忠武王趙柏策之墓。
她席地而坐,默默拿出香燭紙錢、美酒糕點,擺置好了之后,兀自捧起酒壇,斟了一杯放在墓碑前,余下的則一口一口灌進自己嘴里。
長久的靜默。
“這酒不錯。”她輕聲念叨,“不過我沒你的本事,這還是演了一出苦肉計,陛下才賞給我的…”
沉默、死寂。
她點燃紙錢,靜靜看著火光將它們吞噬,疾風忽起卷著還未燃盡的四處紛飛。
遙遠舊憶拉扯著思緒——
怒馬長嘶,殺喊震天,遍地赤紅汩汩…
那人白馬長槍,銀甲浴血,氣勢一瞬比一瞬強盛,似要這浩蕩乾坤也銘記住他。
“這孩子交給你們了。”他脊背挺直,手握長槍,策馬直直沖向敵營。
她搖頭笑了笑,又拍開一壇酒,輕聲道:“老六今個兒讓人殺了…”
沉默了一會兒。
她笑過又嘆:“其實我也怕死,怕死才能活得久,你說是不是這理兒?你倒是不怕死…”
朔風呼嘯,卷起四野的積雪,又簌簌落在她與孤墳之上,似將他們連在了一起。
“我跑不了了。”她把那杯酒倒在墓碑前,又重新斟滿,癡癡笑望:“我是有家的人了——”
她住了嘴,側頭回望遠遠走來的人。
那人獨眼、半張臉的傷疤、滿頭華發,駝著背如同蝦米一般,緩緩走到近前。
“又有什么可說的?”他啞聲低問。
趙宸笑的燦爛:“多得是能說的呀。”
“走吧,別擾他了,他這人從不喜歡熱鬧。”
“你真的不跟我走?”這個每年都問的問題,她還是照例又問了一遍。
駝背人搖頭:“我快死了,死在這兒最合適,地兒我自己選好了,你到時候記得來埋我就行。”
“多活兩年吧,現在就死怎么安心?”她笑著直搖頭,看向又一個走近山頂的人。
見有人來了,駝背人沒再多話,伏地沖孤墳一拜,顫巍巍地沿原路走回。
孟雍看著迎面走來的駝背人,默然片刻還是側身讓了讓,眉眼低垂如同凝結。
直到駝背人走遠,他才向孤墳方向望去。
一刻、兩刻,他重新向那邊走,站定在趙宸身前,微彎下腰沖她伸出手。
趙宸仰頭看了看他,扯著他的手站起身,問:“你怎么跟到這兒來了?”
“剛才那位是猛虎將軍?”孟雍答非所問。
趙宸失笑出聲,明亮眼睛彎成了月牙狀,“這兒可沒什么猛虎將軍,只有守陵人陸定北。”
沉默一瞬——
“陛下雷霆震怒,下令封禁城門、徹查城中各處,又命人傳了話兒到咱府上,說讓您好生在府待著。”孟雍很自然地為她拂著身上的雪。
“禁足待查?也對,誰讓我現在是滿京城里最有嫌疑的人。”趙宸笑了笑,“得,走吧,再不回去陛下該以為我畏罪潛逃了。”
孟雍看了一眼墓碑,牽著她的手向山下走去。
沒幾步,趙宸忽然停住,側頭問:“來都來了,你不祭拜一下我父王?”
孟雍頓住,拉著她走了回去。
孤墳前,他靜靜站了一會兒,躬身一禮,再次牽住趙宸的手,良久才道:“我會保護好他的…”
他說完,牽著趙宸一步也沒停地下了山。
山門處,二人停住。
“此事有嫌疑的人很多,不過最有可能的,還是當年設計斷您腿的人,而且這人很大可能和太平衛有牽扯。”他頓了頓,“是在下的疏失,沒察覺出惠嬪給六皇子的信里藏了玄機。”
那天在宮里,趙宸讓小公公稍話兒給惠嬪。
告訴惠嬪自己會盡力相保六皇子,讓他最重不過削爵外放,不得回京,讓她不要再鬧了,省得惹惱宮中的兩位貴人…
得了趙宸這話,惠嬪才停下每日的四處哭求,又命小宮女偷偷出宮送信給趙宸。
而那封信里,除了些感謝的話,倒也隱晦的表示了她會知恩圖報。
不過趙宸也沒想到,惠嬪這個深宮柔弱婦人行事竟這般果決,所謂的知恩圖報,便是讓六皇子把當年看到的說出來。
趙宸想了想道:“老六什么也不清楚,最多只能咬出四皇子在場,你覺得會是四皇子?”
孟雍搖頭:“現在還沒線索,光靠猜想的話太多人有嫌疑。”他笑了笑,“便是在下與趙大人,同樣也都有動機斬草除根不是?”
他眸光落在楚皇題字上,片刻又道:“您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安分,其他的自有在下去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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