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讓”孟雍來斷后,趙宸絲毫過意不去也沒有。
剛一逃開那條街,她便脫了力般伏靠在一處低矮屋舍上,急急喘了幾口氣。
死里逃生。
然而無比真實的死亡氣息,此刻仍糾纏著她,令她眼中血色翻涌不止。
她咬牙在腹部抓了一把,激得腦中清醒的同時,踉蹌爬起,向著武王府奔去。
森森暗道,漆黑陰冷。
她一瘸一拐、一步一挪、神智漸漸昏沉。
以最后一絲力氣打開暗道門,她整個人朝前一撲,還沒來及看清接住她的人,便失去知覺,陷入了黑暗之中——
翌日清晨,陽光暖暖,房門敲響聲將她驚醒。
她抹了一把額上的冷汗,默了幾個呼吸才猛然看向自己身上。
暗紅寢衣裹在干涸的血衣外,再里面則是亂七八糟的包扎,以及淡淡的藥味。
她快速解開寢衣,垂眸看了幾眼,又打量了一圈自己的房間,這才松了松神,啞聲問:“什么事兒?”
門外的雙喜嘿嘿一笑,開心地說:“您不記得今兒是什么日子了?”
她鼻尖動了動,面色一滯,默然起身,不想左腳將將著地就是一個踉蹌。
昆吾昨晚那一腳…
她半跪在地上搖頭苦笑,這回好了,真瘸了。
等她把身上各處傷口都處理好,又換上新衣,才開門接過雙喜端來的長壽面,坐在門前埋頭大口大口吃了起來。
折騰了半個晚上,她此時確實餓極了。
一直等她吃完,雙喜才跪地一叩:“我的好殿下,雙喜祝您長命百歲、歲歲平安,世世都有享不完的福…”
趙宸一抹嘴,笑著說:“起來吧,年年都這出兒,你不膩我都膩了。”頓了頓,“老規矩,一人賞百兩,晚宴讓他們都帶上家小一起來府上。”
雙喜一臉肉疼地應下,道:“宮里一早就送了東西來,眼下您該去謝賞兒了。”
“等迎春回來了,讓他去廣和園找我。”她說著向外走去。
宮城中。
趙宸半閉著眼睛,靠在搖晃的宮輦上,一處處傷口都鉆心的疼。
栽了,栽的很徹底。
她算到梁序會派人來滅口蔡溫,也說動了孟雍去攔,卻沒算到還會有其他人摻和進來,也沒算到重傷未愈的昆吾會出現在那兒…
大好的局勢被攪亂,人也沒換成不說,反倒落下一身的傷,還要開始防備那個派人來殺賈涪兒子的第三人——
忽然,她眼角一抽,手上頓時捏緊,繃著身子看向迎面走來的人。
“見過武親王。”昆吾淡淡一禮。
趙宸手上緩緩松開,笑著說:“昆將軍?這能瞧見你可是件稀罕事兒,你這是準備往哪兒去?”她語聲輕快,顯得極為熱情。
“做事。”昆吾說完稍一點頭,看也不看她一眼,越過她的宮輦向遠處走去。
昆吾竟好像沒添什么新傷,那孟雍——
見她一直盯著昆吾消失的地方,隨輦的蓮桂低聲道:“您別見怪,這人一向如此。”
趙宸點點頭,滿眼思索地收回目光。
慈寧宮內殿。
趙宸剛走進便吃力一拜,悶聲道:“孫兒來給老祖宗請罪了,都是孫兒不孝,這么久沒來看您不說,還要勞您費心惦念。”
太后禁不住笑了,似嗔似責地一招手:“那還不快到近前來讓哀家看看?”
趙宸抿抿唇,忙爬起來湊到鳳榻邊兒上。
“怎么臉色這么差?”太后摸著她的臉不住皺眉,“是不是在府上吃得不好?還是身子不舒服了?叫沒叫御醫去瞧?”
趙宸不由彎起唇角,默了一瞬才輕聲道:“孫兒吃得好,一頓能吃三人份兒,身子也硬實,就是最近總待在府里憋得慌。”
“你呀你,總說自己無故招禍,哀家看,還是你不老實。”太后似在責怪她,卻抬手拉她坐下,“聽說夏明吉都告到皇帝那兒了,說你訛賴他。”
趙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訥訥問:“那您沒拆穿孫兒吧?那瓶子——”
“你都說是哀家賜的了,哀家又怎會拆你的臺?”太后輕輕點指著她的腦袋,“你這小混蛋,害得哀家還要和你一起撒謊,說說,該怎么罰?”
趙宸一下笑出聲,搖著她的手臂道:“還是老祖宗最好,老祖宗最疼孫兒…”
太后笑得合不攏嘴,眼里沁滿歡喜慈愛,好半晌才說:“缺錢來找哀家就是,何必去招惹那些個大臣。”
“孫兒是氣他們欺負孫兒。”她說著側臥在太后膝上,“老祖宗,孫兒不小了,總得學著保護自己。”
太后頓了頓,撫著她的頭發道:“是,今個兒你生辰,十八了,是該學著長大了,畢竟哀家已經老了,想護也護不得你太久——”
“老祖宗!”趙宸頓時皺起眉,“您別說胡話,您可正當時呢!”
太后搖搖頭:“要不是你,哀家十一年前就該去見先帝了,那時,哀家也是真看見了他,站在門邊兒,伸著手叫哀家跟他走…”
趙宸咽下嘴邊的話。
深宮孤寂,也該有個人聽太后念叨念叨這些心思。
“哀家是想和他走,這一輩子太長太長,哀家著實也熬累了。”太后看向她,“可沒等合上眼,你便被接回了京,還到了哀家床前。”
“你那第一聲皇奶奶,脆生生地,哀家忽然就舍不得死了。”太后似有些出神,“宸兒,是你給哀家爭回了這十一年的命——”
趙宸閉上眼睛,她同樣記得清楚。
那個躺在床上油盡燈枯的老人,在看到她的那一瞬,是何等的激動與欣喜。
這也是她在無比陌生的京城里,感受到的第一份在乎。
“皇奶奶…孫兒有您,就什么都不怕了…”她蜷縮起身子,滿心都是知足。
好一會兒,她才睜開眼睛,正想說什么,殿中一角與往日不同之處令她頓住。
那是一副她從沒見過的畫像。
畫中女子柳眉鳳眸、挺鼻薄唇,一襲紅艷輕紗,嬌美不可方物。
太后見她坐起身看得出神,不由赧然一笑,輕道:“這是哀家年輕時的畫像,前幾日才翻找出來,你應是沒見過吧?”
趙宸點點頭,神色不明地走近,探手不住地撫著畫中人的面龐。
“老了,不比從前了。”太后笑著望向畫像,“也只能看看畫兒,懷念懷念。”
趙宸緩緩收手,最后又看了一眼,才回身道:“老祖宗,今兒個廣和園開園,孫兒答應了孟先生要去捧場兒。”
“好好好,那哀家就不拘著你了,替哀家向孟先生道聲賀。”
麗正門近處的一十三家盡數被孟雍買下,一同修繕囊括進了新廣和園。
樓閣連綿成片,玉砌雕闌,別具一格。
趙宸收回打量的眸光,一瘸一拐地走了進去。
最中央是一座三層的木質戲樓。
寬敞的一樓中,池座、兩廂人聲鼎沸、座無虛席,打眼一看,便是眾生百態。
濕棉巾從一樓被小廝扔到二樓,一聲聲“手巾把兒來咯”不絕于耳。
趙宸正左右看著,身后忽然傳來熟悉的聲音。
“是昨兒晚沒睡好?怎么臉色這么差?”
湖藍長衫,毫無繡飾,干干凈凈地襯著那人姿容更甚,往日總披散著的青絲,被一根木簪綰束在一起,利落又清爽。
同樣不像是有什么新傷——
“擔心你,整夜都在做噩夢。”趙宸挪開視線。
“那女子拖我墊背時,可沒考慮過她家殿下擔不擔心。”他緊貼著她的耳畔,語聲含笑,“擾了您安睡,您回頭該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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