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種過后,從城里來了一個老木匠,他白發蒼蒼,彎著腰,手里拿著一把刻刀。
明晃晃的白水河反射著他刻刀上的光芒,隱隱地讓人膽怯地無法靠近。他老了,真的很老。每走一步,都很吃力。但他的目光卻跟他手中的刀似的,看人一眼,似乎都把人能刻出模子來。
村里人以為他是來養老的,都很熱情地跟他打招呼。他微微點點頭,不緊不慢,也不說話,直愣愣地把人看得心慌。直到把人嚇跑了,他才嘿嘿一笑,露出幾絲慈祥。
來了好幾天,怪怪的,引起了村里人的警覺。都防著他,生怕他弄出事情來。很快,他迷上了何老六私藏的那些老物件,便在何老六的白水河釣莊住了下來。
他幾乎很少說話,僅有的幾句話也是對李金香說的。安排她給他張羅點伙食。他對吃,似乎從無好感。每頓只要一個菜,一碗白米飯,有時候給他多加點酸菜,他似乎比吃菜還高興。他吃飯的樣子,根本不像一個老人,而像一個剛剛從煤礦里逃生出來的餓漢,囫圇吞棗地狼吞虎咽,三兩下便把飯菜刨得干干凈凈的,連一粒米粒都不會剩下。
一兩天的過去,李金香逐漸掌握了他的飲食習慣。他喜歡喝茶,越濃的茶越好。但凡有點時間,他都喜歡端著一杯濃茶,悶悶地發呆。
大多時候,吃過飯,喝完茶,他便揣著刻刀,背著他隨時帶來的帆布口袋,去義善堂寫寫畫畫。他的筆法十分的嫻熟,往往幾筆就能夠把義善堂那些穿梁畫棟的紋飾和木雕,給重新刻畫出來。時不時地還掏出一塊木塊,一屁股坐在義善堂的門檻上,幾片木屑飛過,便是一個活靈活現的人物。
自從他來了之后,何老六便迷上了這個老頭。這不是一般人啊,這是老師傅!
何老六那些雕刻的物件,被他從頭到腳地擺弄了一番。每次擺弄,他的嘴角上都微微地帶著絲絲殘忍的笑容,經常不顧何老六的阻擋,拿起刻刀,蹭蹭地幾下便完全變了模樣。改過后的物件,讓何老六驚為天人。
“師傅,您能收我為徒嗎?”何老六跟他了好幾天,這老頭的手段不少,不僅能刻能畫,還能寫能篆。老頭子似乎對村里僅僅喜歡義善堂和幺爺留下的老宅子,而對那些新建的文化雕塑和文化景觀不屑一顧。
老頭子看了看他,從他雕刻個過的物件里挑出一塊,從兜里掏出一個檀木觀音,一把扔給他。“啥時候,你刻得有這個的三分功底,我們再說吧!”
自從把檀木觀音扔給何老六之后,他便告訴李金香他在白水河釣莊長住下了。何老六知道這是老頭子在考驗他,很快便入了魔。老頭子似乎很喜歡寫生,自從何老六入魔之后,他便很清閑,每日揣著畫冊,蹲在白水河上畫起了工筆畫。他的畫入木三分,而不時靈動飄逸,極其簡單的幾筆勾線,一幅活生生的白水河,活出了它本來的味道。李金香這才知道他們家老六遇到了老師傅,這是高人!偷偷地找余香幫忙四下打聽,這才知道這老頭,是縣上唯一的一個國家級非物質遺產木刻版畫的傳人。老頭姓霍,縣里有文化的人都叫他,霍大師。
老頭子獨身一人,性情極為古怪。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具體年齡,但余香說,他應該有90好幾了。余香摸不準他的來意,只是告誡李金香一定要好吃好喝地侍候好。要是他能夠給鮮家嘴留下點作品,那鮮家嘴就撿到大便宜了。前些年,他早已撩出話來,閉門封刀。他年輕時候的作品也是水漲船高,少則三五萬,動輒五六十萬,而且他流入市場的作品極少。
隨著年紀越大,霍老頭出手的作品也越來越少。鮮有人能夠在他那里討到。
何大海知道他來了,連夜從城里趕了回來。
見到何大海,老頭子的眼珠子很快亮了起來。他嘿嘿一笑,“我知道你,你叫何大海,是出了名的何大傻子。”“老人家,您啥時候來的啊,您要來給我們打聲招呼啊,我們親自來接您。”老頭子擺了擺手,“我來啊,跟你沒有關系。你給你打啥電話。你當我跟你一樣傻啊。”
何大海鬧了一個大紅臉,并不甘心。“老人家,您覺得我們鮮家嘴怎么樣?”
老頭子撇了撇嘴,露出破風的牙齒,使勁地搖了搖頭,“不咋地,就是個暴發戶。沒啥看頭。不過義善堂和你家的那個老宅子還算不錯,有點名堂。”“那你給出出主意,還差點啥?”
“差點啥,差多了。三天三夜都說不完。再說了我也沒有那么多力氣,想說也說不了。你小子別打我的主意。我都說了,我來啊,跟你沒關系。”
“關系大了,怎么沒有關系。你是行家,你給我們指點指點!”
老頭子稀奇地看著他,“真要我說,不怕我把你給說毛了。”
“不怕,您老不說。我才感到遺憾呢。有啥話,您直接說,不要顧及。”老頭子難得笑了笑,額頭上的長壽紋路,很快便舒展開了,眉頭跳了幾下。“那我可不客氣了。鮮家嘴很多年前,我來過很多次。以前呢,還有點好東西。可惜啊,都被你們糟蹋了。現在嘛,更不好說了。”
“我記得你們村口原來還有一座明代的牌坊,也不知道被你們搞到哪里去了。山上有一座仙姑廟,河上還有一座元代的酒仙橋也沒了.......”老頭子的記憶力驚人,對鮮家嘴的過往是如數家珍。很快他便陷入了深深的回憶之中,眉腳上露出了濃濃的憂愁。
他說的這些,何大海都知道。但卻從來沒有見過。這些帶有文化特色的古建筑都已經在破四舊的時候,被完全打掉了。良久,他才從回憶中充滿遺憾地緩過勁來。“現在呢,說什么都晚了。”
何大海猶豫了片刻,方才鼓著勇氣說道,老人家,您看這樣行不行。請您在村子里住一段時間,憑著您的記憶幫我們把這些古建筑都畫出來。我們呢現在正在搞山水人文景觀示范區,我們想趁著這次機會,把這些古建筑重新復原。您看怎么樣?
“復原?復原又能怎么樣?還不是都是新東西。”老頭子心氣并不高。
“至少我們對過去,有個交代不是。鮮家嘴的后代,也才能把我們的歷史文化傳承下去。”“何大傻,我已經老了。要是再年輕個二十年,你這個想法我肯定支持。但現在不行了咯,精力不行了!再過幾年就要跟你們幺爺一樣要入土了。”何大海很快琢磨出味來了,敢情他跟幺爺早就認識。
連忙說道,老爺子,不管怎么樣,還是得請您幫幫忙。我們現在連點樣子都不知道啊!
老頭子思索了片刻,一臉的為難。良久,他才痛苦地嘆了口氣道,這樣吧,我呢確實不行了。看我的徒弟,到時候成不成吧?我把之前的一些寫生的圖紙傳給他,但愿他能夠幫到你。
“您的徒弟?”何大海回來之前,跟余香打聽過。這老頭壓根就從沒有收過任何徒弟。他驚訝地問道。
老頭子嘿嘿一笑,嘴角上翹起了幾絲笑容,“以前呢,是沒有。不過現在呢,說不定。就看他能不能過我的關了。”何大海很快便反應了過來。“您是說,何老六?”
老頭子默然地點了點頭,扭過頭看了看釣莊里的私藏館,一臉的期待。
何大海瞬間樂了,“敢情,您老悶頭來到我們村里,是來招關門弟子的啊!”“人老了,總得找個傳承不是。”“我這一輩子呢,錯過了太多的機會。以前呢,心氣太高,啥都看不上。這不就被耽擱了啊!你呢,也別跟我瞎嚷嚷。成不成還得看他的悟性。老頭子我啊,這一輩子沒有瞧上多少人,你家的幺爺算一個,你呢算半個。這次來呢,是因為這小子前段時間剛剛拍賣了一尊木雕,我看過還不錯。便動了這份心思。”
何大海沒想到自個在他老人家的心里評價這么高。當即更加高興了,連忙答應了下來。“您放心,我肯定不會聲張。”
很快,老頭子便露出老頑童的本性,朝著何大海哈哈笑道,哎,這些天快憋死我了。搞得神神秘秘的。
“你小子不地道啊,你們村的人更加不地道。老頭我來了這么多天,盡給我喝川北老茶,都快喝出酸水了。老東西的君子茶呢,君子茶去哪了?你別給我說,老東西把這好東西都帶進了土里吧!”
何大海連忙站起來身來,朝著釣莊里的李金香便大聲吆喝了起來。“李姐,上君子茶!上君子茶!”
李金香愣了一下,這君子茶幺爺留下的可不多了。而林縣產的還是沒有原來那種味道,總是覺得差了一點。她猶豫了片刻,把柜子里的君子茶挑來挑去,咬了咬牙,拿出了為數不多的黃布包,給泡了兩杯君子茶給端了過去。
老頭子眼睛放光,連忙接了過去。端起茶杯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味,深深地喘吸了一下,連連說道,對頭,就是這個味道。你這丫頭,沒看出來嗎,老頭子我都饞了好幾天了。
李金香只得搓了搓手,不好意思地解釋道,這東西有勁頭,我怕您受不了。
老頭子鄙視地看了她一眼,不滿的哼哼道,別以為我老了,我身子骨硬著呢。這東西啊,對我來說大補!大補!知道不?往后,每天給我整一壺。
“啊?”李金香傻了眼。每天整一壺,這得多少錢啊。
何大海連忙瞪了她一眼,“老爺子怎么說,咱們就怎么辦。這是孝敬師傅,有啥舍不得的。”
老頭子哼哼地瞪了何大海一眼,端起茶杯,自個去了何老六苦哈哈雕刻木工的私藏館。何大海冷不丁地說漏了嘴,只得跟李金香呵呵笑道,意思你懂的啊!
李金香愣了片刻,很快便高興了起來,連忙說道,懂了,懂了。我知道該怎么辦了。“你先得瞞著老六,老頭子在考他呢。”“知道了,知道了。早知道是這么回事,我早該好好孝敬他了。”李金香樂呵呵地笑開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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