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何老六總會想起霍老頭,那擰得出燈盞芯子的眼睛。滿頭白發,帶著白色的眉毛和胡須拉拉雜雜地,要使勁地扒拉幾下,才能找出他的眼睛,至于那干澀如骨的鼻梁,耷拉在蒼白的嘴唇上,整張長滿老年斑的臉,便活了,仿佛在咒罵他,老子都死了,你還盯著老子干啥!
霍老頭是在古建筑竣工落成之后的當天便病了,一病不起。
三天后,鮮家嘴下起了一場雷陣雨。
下雨之前,黑沉沉的天空,壓著沉悶的空氣,股股地發熱發悶,人心惶惶。就連何鳳山養的那條懂人事的黑狗,也都驚慌地四下亂竄。已經上幼兒園的大東東和小東東,拉著何鳳山的手說,爺爺,小黑瘋了。
何鳳山抽著煙,苦笑地搖了搖頭道,油菜籽都收到倉庫里了,小黑瘋不了。瘋了的是老天爺,要下刀子了!
夜里,天空再也壓不住黑暗的力量,噼里啪啦的一陣雷公火閃之后,轟隆一聲炸響,一道道閃電砸在剛剛新建起的古戲臺的屋頂上,霍老頭親自雕刻的那一座鴟吻瞬間瞪大了眼睛,滾過一陣電火花,嗚嗚地發出幾聲沉悶的怒吼......
“活了,那東西活了!”大東東站在自家的樓臺上,見著那道火光,嚇得連忙一頭埋在了姚七月的懷抱里。沒等到姚七月低聲安慰他,轟隆轟隆,又是一陣山呼海嘯,豆大的暴雨噼里啪啦地砸了下來。
白水河釣莊被密集的雷電,一輪接著一輪的砸過,義善堂里的老柏樹啪的一聲爆響,一根粗大的彎脖子枝丫攔腰折斷,一頭砸在了堂里的天井里。
被暴雨驚醒的何鳳山和余珍珍,一邊哄著倆個孫子,一邊苦笑地搖了搖頭,不是好兆頭啊!
“要出事啊!”
而白水河釣莊的屋子里,很快傳來何老六和李金香倆口子,哭天喊地的驚呼,“老爺子升天了!”
等到老扛把子、何鳳山、何大山和駝子李攆到釣莊,還差兩個月滿百歲的霍老爺子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眼睛珠子半瞇著像根被雷火點燃的燈盞芯子。老扛把子摸了摸他的心口,心跳已經完全停止,身體也僵硬了。燃著燈火芯子的眼睛,雖然半瞇著,但卻目光嚇人,老扛把子嘆息地搖了搖頭,他早有預感,霍老頭窮極最后的時光,飭那些古建筑,恐怕活不長了。暗地里早早地讓何老六給他準備了一口紅木棺材。
待何鳳山給他裝殮入棺之后,他半瞇著的眼睛卻怎么也合不攏。老扛把子連忙把何老六招呼過來,“老六,你趕緊回憶一下,老頭子生前還有啥子為了的心愿?趕緊想,不然等拋了落地錢,就來不及了!”
何老六心中早已經慌亂,啥也想不起來。一旁的李金香突地從他的包袱里掏出他平常喜歡揣在手里的刻刀,遞給老扛把子,老扛把子看了看手里的刻刀,遲疑地給他塞到手里。
霍老爺子半瞇著的眼睛,緊緊地拽著那把刻刀,很快眼皮子便耷拉了下去。“快,快!這回真落氣了,趕緊撒落地錢!”
片片落地錢,跟著漫天的雷雨,片片地撒開,何鳳山又連忙讓何大山跑到門邊點燃了一串大地紅,噼里啪啦地炸響之后,趕緊給他披上紅,蓋上臉,半合上棺槨,焦急地讓何老六給他的親屬打電話。
何老六悶著頭,一臉的淚水,使勁地搖了搖頭。李金香這才解釋道,老爺子的兒子、女兒早已經去世了,僅有的一個外甥也不知道在哪里。老爺子也從來沒有說過。
“那咋辦?該不會讓你們倆口子來送葬吧!”
倆口子撲通一聲,齊齊跪在了棺槨前,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方才相互攙扶著站起來,堅定地對何鳳山說道,老叔,我是他的徒弟,徒弟也是兒,我們送他上山!
老扛把子唏噓地點了點頭,“那行吧,老爺子是喜喪,按照喜喪來辦吧!大山記得,給大海他們打電話讓他們也來送一程,老爺子是被鮮家嘴給累死的。家里的,就近的有一個算一個,都通知他們來奔喪。”
何鳳山搖了搖頭,一邊燒著紙錢,一邊暗自遺憾:人活九十九,注定不滿百啊!
屋外不時炸響的驚雷,還在轟轟烈烈地響著。雨一直下著,長明燈點在堂屋里,燈火閃動在棺槨上,探路錢和落地錢,火紅地在火盆里跳動,屋里陰森地有些可怕。
噼里啪啦的雨滴在在屋頂上,落在屋檐下,滾落在堂屋前的青石板上,院壩子隱隱地漲起水,泛著白紅微光的閃動,猶如何老六和李金香眼睛里包裹的淚光。
何老六和李金香這已經是第三次守靈了。倆口子對躺在棺槨里的師傅,充滿了敬畏和膽怯。
雖然老頭子來家也算是有一段時間了,但他們倆口子其實對老頭子知之甚少,老頭子生前也鮮有機會提到自己的家事。得知霍老頭去世了,村里人都把家里的貓狗給關了起來。小黑被余珍珍關在了屋子里,不甘心地不時翻爬起來,跑到窗子邊四下張望,發出嗚嗚地低吼。
小黑早已經不是余香當年見著的那條喜歡搖尾巴的小黑了,它也老了,身上的皮毛已經松弛了,在黑夜里綠幽幽的眼珠子,渾濁地掛著一片淚光。它生來就通靈性。雖然霍老頭剛來的時候,它并不是很喜歡他,見不得他佝僂的身影,很長一段時間它甚至害怕他手中那把明晃晃的刻刀。那刀子雖然未曾帶過血,但越隱隱地散發著一股讓它害怕的力量。
相處時間長了,霍老頭時不時地吆喝它,它漸漸喜歡上了他那一身的老氣,活蹦亂跳地跟著他的身邊在工地上跑來跑去。大多數時候,小黑都是不會吃別人家的食物,但霍老頭扔給它的骨頭,它卻抱著骨頭趴在他的身邊吃得津津有味。霍老頭對人脾氣很火爆,對它卻格外的輕言輕語。
當白日里天空黑沉沉的,它便知道他要走了,招魂的已經來了,就等著他落氣了。
閃電打在老戲臺屋頂上的那尊神獸的時候,它看見了那座神獸流下的眼淚,它才知道他真的走了。它嗚嗚地在屋子里著急地打著轉,使勁地扒著門,門頭緊鎖著。它唯有透過那扇透著光的窗戶,遠遠地瞅著雨夜里的白水河釣莊,良久,它嗚嗚地垂下了腦袋,將自個的身子盤在一塊,身子不知是因為傷心還是害怕,不斷地發著抖。
“嗚嗚!”
霍老頭的喜喪,按照村里的習俗,在村子里連續停柩三天。何大海回來了,村里的男女老少也都回來了不少。霍老頭臨時教的那些專家和老匠人也都來了。
霍老頭沒有留下遺囑,老何家便擅自做主將他葬在了他的老朋友,幺爺的身邊。
說來也怪,送上山,下葬,樹起石碑之后,雨便停了,雖然沒有出大太陽,但也從黑沉沉的天空穿透下了幾束通透的陽光。
小黑在屋子里被關了三天,這三天它不吃不喝,翹著耳朵,聽著村里的動靜。當余珍珍打開門,將它放出來之后,它一路上搖著尾巴,聞著老頭子的味道,一路追到了他的墳頭上。
跑到墳頭上,它獨自坐在他的墳前,山風呼呼地吹著,它嘴里嗚嗚地叫著......
從墳頭上回來,它朝著余珍珍搖了搖尾巴,自個跑到自個的窩里,埋著腦袋,便不再理人。連家里的兩個孩子去逗它玩,它都只是嗚嗚地遙遙尾巴。
何鳳山和余珍珍看著它這個樣子,相互苦笑了一下。“小黑老了!”
“是啊,它老了!我們也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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