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念頭一起,就如冰冷的蛇信纏在他喉上,讓聲音都麻在嗓子里。
容閎不是沒做準備的人。
恰恰相反,他早就在容宿離開長安那天起,就開始收攏部下。
秦紹繼位,東宮禁軍水漲船高成了皇帝的近身衛隊,加上容宿帶走了不少人,以至于剩下的幾個頭領或要挾或利用,都已被他收為麾下。雖然人數不多,但勝在位置緊要。而這千八百號禁軍負責的就是這場大典的守衛工作,只要他一聲令下,秦紹就是甕中之鱉。
這當然是下下之策,知道的也只有幾個心腹,目的就是為了確保今日一切順利。
事實上,如果沒有這兩道捷報,此刻文武百官都會站在他這一邊,但現在兩方戰場大定,容閎一拳打空就很是被動。
唯一的法子就是容閎親自暴動。
至于暴動的結果,容閎想到了最壞和最好的兩種。
罵名傳世,無人知曉,但他的血脈會在大秦帝位上流傳。
須臾間,他似乎看到了秦紹暴露身份后惶恐的模樣,周老御史拱手向他致歉,對他揭穿秦紹牝雞司晨真相的忠心表示感激,五城兵馬司其余人等也紛紛表示追隨,擁立新君。須臾間,新君繼位奉他為攝政王,朝臣爭相巴結。
“容王,西北西南俱是大捷,你不為朕高興嗎?”秦紹說著,像無知的小雞仔一樣步步走向容閎。
機會!
容閎眼中只剩下金龍冠冕的少年,她步步緊逼,容閎按著自己的設想,陡然一翻手執行起自己的計劃:“除妖女,匡扶大秦正統!”
隨著一喝,禁軍們突然暴動。
宮殿內外跑過層層巡邏侍衛,四處宮門得令關閉,遠處轟然緊鎖的正宮門令慶典上的眾臣駭然,“容王,你做什么!”
“眾位不必驚慌,我容閎對大秦皇室之忠天地可鑒,但這份忠心斷然不能放在一個謀逆篡位的女人身上!”
容閎與秦紹對峙,臉上帶著幾分痛惜:“你身份泄露,在陛下存疑之時利用周福弒君篡位,事后又殺人滅口,所幸我日前找到了周福臨死前留下的手書,才能戳破你的真面目!”
他從懷里取出一份狀辭,但沒有展示給任何人看,反而逼近秦紹:“郡主,您還不說實話嗎?鬧到今天的地步,我是一定要揭穿你的身份的!”
“是嗎?”秦紹臉色竟然比方才還要輕松,她微微后退一步,做了個請的手勢:“那讓朕拭目以待。”
容閎臉一沉,往右側看去,一個禁軍統領帶著一個低頭走的小侍衛上前,侍衛抬頭,果然是從牢里撈出來的顧氏。
“按說騁世子才是大秦嫡系唯一的男丁,郡主,你又何必苦苦支撐?”容閎還是一副憂國憂民的愁苦表情,還有幾分心痛:“我容閎一心為公,絕無私心,還請眾位臣工替我作證!”
他這一番徹底得罪秦紹,說不定還要背個謀反大罪,為的卻只是扶持秦騁上位。
這在許多人眼中,儼然是大義凜然之舉。
秦紹卻不耐煩地抬了抬下巴:“同一個招數,你還想玩幾次?還是讓朕教你一些新鮮的吧,陳時。”
隨她開口,陳時出列:“是。”
容閎不及反應,就聽陳時問道:“顧氏,三年前的四月,你到渝州安林寺求子,見到了什么人?”
顧氏渾身一顫,“沒,沒什么人啊,我沒見過別人!”
“你與那名男子在渝州小橋下初識,以為是緣分,但就從沒想過,是有人要借腹生子嗎?”陳時冰冷的聲音像地獄里來的冰水,澆顧氏一個透心涼。
借腹生子?!
顧氏回想起當初那人的點點滴滴,忽然明白過來。
她一向恪守婦道,原本并不想與容閎多有糾纏,但誰想到他苦苦追尋竟還偷偷潛入了王府,她心里既怕又感動,糊里糊涂地就發生了那種事。后來發現有孕頓時慌了神,還是容閎告訴她會想法子引秦綏回來,假戲真做。
但那一刻,她就明確表示了要一刀兩斷的意思,即便秦綏身亡,她也沒有再和那人聯系過,誰能想到竟會有今日這一切。
這本該是永遠埋藏的秘密,這位年輕大人是怎么知道的?
還沒等顧氏開口,朝臣先炸了鍋。
“怎么回事,騁世子竟不是裕王府血脈嗎?”
“這怎么可能?”
“一派胡言!秦紹,為了保住皇位你竟然連自己的親侄兒都要污蔑!”容閎陡然斥道,正義凌然的樣子簡直叫顧氏懷疑,那孩子的父親是另有其人。
陳時冷笑起來:“是不是一派胡言,容王不是最清楚了嗎?”
“陳時,你竟敢污蔑本王!”容閎臉色一剎那陰沉得想殺人,手一揮,幾個禁軍就沖出來按倒陳時。
陳時竟也臨危不懼,梗著脖子大喊:“你不敢承認嗎!你就是那個男人!秦騁就是你——”
“快堵住他的嘴!”侍衛們手忙腳亂竟用拳頭塞住陳時的嘴,但為時已晚。
這樣的情況,明眼人都能猜個大概。
難怪容閎如此大義,原來竟是包藏禍心!
“容閎,你簡直是狗膽包天!”陳老大人在看到陳時站出來時就知道,他陳家當不了中庸之臣,立刻擺定離場,站在秦紹一側。
“你有什么證據!”容閎悍然指向秦紹:“我卻有證據證明她就是個女人。”說話間,容閎已經逼向秦紹,顯然是要以武力強證。
“放肆!你敢對陛下不敬!”何啟盛悍然呵斥,舉動一如前世。
不論造反的人是誰,何啟盛都是那個敢于出頭的忠臣。
秦紹有點不合時宜地笑笑:“何愛卿不必動怒,容閎想證明朕的身份,朕也恰巧有個好消息要與眾卿同享。”
她向后撤了兩步,拉開與容閎的距離,卻還盯著他眼睛狡黠一瞇:“皇后有孕,朕要大赦天下。”
容閎先是定了一秒,隨即暴起:“你撒謊!”他屈指成爪,一手按向秦紹胸口,不用多說,只要扯開秦紹外裳,一切自破。
秦紹早有準備,側身避開這擊的同時,兩側禁軍迅速涌出,超乎容閎意料的,禁軍的目標不是秦紹,而是他!
“你們!”容閎大驚失色,兩個統領卻面容沉重:“您輸了,放手吧。”
“我沒輸,不可能!”容閎悍然出手,一掌擊退對他說話的人,“男人怎么可能懷孕!這是假的!”但涌來的禁軍越來越多,有些依舊忠于容閎的自然拔刀相抗,場面一度混亂。
但秦紹的安排顯然不止這些,帶領眾臣退到臺上,宮門就被人大開,守城大軍迅速沖進來控制局面。
雖然場面混亂,但容閎的人著實不多,很快就被驅趕著拉開了和秦紹的距離。
秦紹立身高臺之上,朗聲嗤笑:“這天底下想謀朝篡位的佞臣賊子不少,但像容閎你這般異想天開的,還真是獨一份兒。”
一聲又一聲,猶如炸雷般擊破容閎心底防線,他一貫善思此刻更是連串思潮襲來,讓他連三成本領都發揮不出來,很快就被擒下。
“你們是什么時候投靠秦紹的?”容閎發冠已散,臉上還有三道傷口,不由想知道自己敗在什么地方。
那人不答,只是看向秦紹。
“告訴他吧,也告訴眾卿。”
“燕京容家鐵騎奇襲突厥東大營,容將軍力斬突厥左王,兩日前傳來大捷戰報,陛下留中未發,只待今日雁秋關大捷一并告知眾臣。”
“燕京?不可能!我才是容王,兵符在我這兒!”
秦紹一聲輕哼:“燕京鐵騎是大秦的兵,你們誰告訴他,是容王的兵符有用,還是朕的兵符有用?”
眾臣工已瑟瑟發抖,頓時齊應:“陛下深謀遠慮,臣等佩服。”
“不可能,容宿怎么可能說服燕京那些老骨頭!有詐!”容閎自己停住了,若真有詐,雁秋關大捷又是怎么來的?
更可怕的是……
“雁秋關除了送來大捷奏報,還有你通敵叛國的罪證,容閎,你還有何話說?”
秦紹將突厥人送來的密信在眾臣中傳閱,更是坐實了罪名,另有秦騁身世在前,容閎一切動機都擺在眼前,幾乎沒人會為他辯解一句。
“押下去。”秦紹輕描淡寫地揮手,喧囂落定。
親征大典,立時成了慶大捷之盛會,秦紹設宴請眾臣入席,也算得壓驚也算得立威。
宴飲之上不知多少人心中忐忑。
容閎雖然沒當幾天容王,但他做世子有些年頭交從過密的可不止幾人。
秦紹一盞高舉,只道容閎一案到此為止,不會再查。
群臣沒想到皇帝能有這份胸襟,既擔驚受怕,又恐露了馬腳。
陛下不查,很多人也是藏在水面下不好發現,他們要是自己泄了口風讓陛下心里種了刺兒,可就得不償失。
頓時群臣起而喝之:“陛下圣明!”
十日后,容宿凱旋而歸。
他入宮謝恩后,得秦紹賜封,承繼容王爵位,沒有第一時間回府,而是去了天牢見容閎。
“你怎么說服那群老骨頭的。”容閎只問了這一句。
他只想知道,自己為什么失敗。
容宿站在牢門外,銀鎧金盔,威風凜凜,卻沒有答話。
容閎撲到柵欄前逼視容宿:“你污蔑了我,你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告訴他們我勾結突厥?不,你偽造了證據!你污蔑我!”
他又搖頭反駁自己:“不,不對,你怎么敢賭!他們追隨父王多年,他們就沒有心存反意?!”
但凡他們有一點心思,容宿就賭輸了,秦紹也要一敗涂地!
容宿忽地笑了聲:“你,真的一點不像父王的兒子。”
“你別走!你說!你怎么知道秦騁的事,你說,你們說清楚!”容閎恨不得把頭都塞出來追問,可容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當日夜里,容閎自盡于牢中,容宿名正言順承繼容王爵位。
待到先帝孝期盡,秦紹于社稷臺登基稱帝,年號昭和,是年即昭和元年。
昭和帝頗有善政,深得百姓愛戴。
但不知為何,市井間對女帝的傳唱從未停過,容王領著禁軍卻不曾認真“禁止”,到好似任由此事發生一般。
及至一日,蒙家大夫人想為小女兒蒙六說親,瞧上了容宿。
蒙世佂嚇得亡魂皆冒:“容宿說了,早就有心上人了!”
“心上人?”秦紹托腮斜睨。
容宿含笑:“是有一位,渝州人士,無奈佳人遠遁,求而不得,然、我心不二。”
秦紹嫣然一笑,拖著酒盅走到他身旁,一倚入懷酒便順進他喉中:“來,敬你的我心不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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